郡守身形清瘦,已經有些年紀。他名為王端,四十年前的進士,今年七十有餘,修成法相已有十一年,再無寸進。
酒過三巡,寒暄已過,就進入正題。
衛淵道:“久聞萊城富庶,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我初治地方,還有很多事看不懂,想向王大人請教。”
“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衛淵道:“我有兩問。一是城中人似是比戶藉所載要多得多,不知從何而來。其二,城內許多設施年久失修,以萊城富裕,應該不至於無力修繕才對。”
王端嗬嗬一笑,道:“衛大人這是考校下官來著。首先說人,萊城現在在冊戶數十八萬九千,實際恐怕多了一倍不止。但是多出來這些人不在官冊上,而是在各高門大戶的私冊上。”
衛淵若有所思:“是因為戶稅?”
“正是。”
西晉有戶稅,也即是俗稱人頭稅,以登記在冊的戶為基礎繳交,所以自古以來一向有人茂則稅足的說法。
衛淵一路細問,王端倒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城中眾多人口為了免交戶稅,選擇把自己賣給了大戶人家,變成不在冊的奴仆。而城中大戶不是姓許就是姓呂,這兩姓就占了八成,其它一成多則是李、徐、寶等。非是豪門的大戶加起來還不到半成。
此時酒到微醺,王端話就說得深入了些,道:“衛大人,你剛才兩個問題其實是一個問題。萊城看著富裕,實際上庫房空虛,哪有錢修繕街區?我這裡每年的歲入銀子,您知道有多少是來自大戶嗎?”
王端也不需要衛淵猜,說話間就伸出一根手指。
衛淵大為震驚,道:“一成?”
王端點頭:“隻有一成!而且這一成中,大部分還是從七姓之外的本地豪富手中收上來的。在冊那十八萬戶,貢獻了九成稅銀。”
“若是不計稅銀,隻看收入呢?”
王端笑笑,道:“衛大人又在考校我了,此事都無須胥吏細查,稍微看一下就能知道,論收入的話,這個比例得倒過來了,恐怕還不止。”
“也就是說,普通百姓用一成收入,交著九成的稅?”
“普天之下,皆是如此。”
衛淵笑道:“我看幾處大宅所在街區相當齊整乾淨,修繕費用不會都用在那裡了吧?”
“衛大人說的是上三區啊,確實把所有費用都填進去了,仍是不夠。要大戶們自掏一些腰包,才有今日這般模樣。”
“原來如此!喝酒!”衛淵舉杯。
後麵的問題已經無須再問了。比如為何有些小店明明生意興隆火爆,店主卻穿得破破爛爛、裡麵也是家徒四壁。九成稅銀,就是答案。
而且上三區大戶們還需要自掏腰包修繕街區,想必也沒少給王端施壓,要他多收稅上來。
酒足飯飽,衛淵告辭。
臨彆之前,衛淵又問了最後一個問題:“為何不從大戶那裡多收點稅?於他們而言,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已。”
王端道:“衛大人身居高位,豈會不知收銀子雖然有多條道路,但每一條都是千難萬難?從古至今,天底下隻有從草民頭上收稅最是簡單。”
“收得太多,豈不就是要官逼民反?”
王端嗬嗬一笑,道:“那下官寧可多剿滅幾路反賊。”
衛淵行了一禮,道:“多謝王大人指點,告辭。”
目前衛淵身影消失,王端才回府,吩咐關上大門,然後搖了搖頭,吐出二字:“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