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三人就找了兩根較長的枯枝,張固和劉羨對著樹上的青橘拍打,郤安跟在地上撿,不一會就打了十來個下來,把郤安的袍兜裝得滿滿的。
三人又挑挑揀揀,扔了幾個特彆小的,最後每人分了四個,當即就剝了皮往嘴裡送,果不其然,三張臉都皺成了一團。不過在看到同伴的苦臉後,大家又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確實很酸,要不扔了吧。”
“不用,我阿母愛吃酸的,可以帶回去。”
“也不知道甜的是什麼滋味。”
三人說著就打算離開,不料轉頭的時候,正撞上幾個同齡人前呼後擁地從亭院裡出來,服裝姹紫嫣紅,非常華貴。同樣的年紀下,雙方都忍不住打量對方。
“這不是辟疾嘛!”人群中有聲音說道,而劉羨望過去,驚訝地發現還真有熟人,原來是張韙。他小字阿菩,是隔壁張府的二公子,劉羨和他見過幾麵,不過由於父輩冷淡的緣故,兩人隻是認識,並沒有深交,如今在府外撞見,還是第一次。
見兩人認識,對麵的孩子便喧鬨起來,紛紛看向,問劉羨一行人的來曆,張韙說:
“我說過啊,他就是我隔壁安樂公府的那個辟疾!”
然後又很自來熟地走過來,對著劉羨介紹身邊的同伴:最前麵那兩個,是钜鹿郡公裴秀的兩個孫子,裴嵩和裴該;那個個子最高的,是樂陵郡公石苞的孫子石超;這個年齡最小的,是博陵郡公王沈之孫,王胄;還有比較看上去比較安靜的兩人,左邊的那個是濟北郡侯荀勖之孫荀綽,右邊的那個則是高平郡公陳騫之孫陳植。最後麵那兩人,則是朗陵郡公何增的兩個孫子,何綏與何機。
而在眾人中間,如眾星捧月一般的雍容孩童,則是魯郡公、當今太尉賈充的嗣孫賈謐。
這些孩子的祖輩都是西晉的開國重臣,論榮華富貴無與倫比,將來也注定要登台入閣,出將入相,決定整個國家的命運,但在眼下,他們仍然隻是孩子。
劉羨也隨張韙向這些同齡人一一問候,心中琢磨自己與他們是什麼乾係,該怎麼相處。不過這還是他第一次撞見這麼多同齡人,雖然沒有害怕的感覺,但還是有幾分不安。
但賈謐顯然沒有任何不安,作為孩童領袖的他,似乎天然有一種自信,他饒有興味地打量著劉羨,主動挑開話題說:
“你就是劉辟疾嗎?我聽說過你呢,最近還聽說你阿父最近在府中割掉了所有仆人的舌頭,是不是真的?”
對待這個問題,劉羨一時也感到很尷尬。對他來說,父親劉恂的暴行是一種恥辱,讓他有些直不起腰抬不起頭,但他顯然也不能任由旁人誇張父親的惡行,於是說:
“我阿父是割了兩人的舌頭,但沒有那麼多。”
“欸,隻有兩人嗎?”
賈謐臉上露出遺憾的表情,好像這非常稀疏平常,反而讓他失望了。劉羨看著他坦然放平的雙眉,不屑一顧的嘴角,忍不住一陣反胃。這神態他非常熟悉,這是父親劉恂也會流露的神態。
可他也不好發作,自家的醜事,他又有什麼資格指責彆人?隻能聽賈謐繼續問道:
“我還聽說,你阿母是猛將張飛的孫女,真的假的?”
“張飛?哪個張飛?”
這個問題確實讓劉羨茫然了。他偶爾聽父母聊起過自己的家鄉和父母,但從未聽過他們談起自己的祖輩,更不知道他們的事跡。他以為自己生來就是安樂公的兒子,而父親也生來就是安樂公,祖父,曾祖也同樣如此。
“你不知道?就是當年跟隨你曾祖劉備,在當陽扼守斷橋,橫槊無敵,喝退千軍的萬人敵!”
賈謐大聲說著,其餘一眾孩童也都露出很高的興致,劉羨反而越來越糊塗了。說起來,他其實隻知道自己祖父的名字叫劉禪,還真不知道曾祖的名字叫劉備,更不知道自己的祖輩曾有這樣波瀾壯闊的經曆。但看著一眾同齡人投射過來的好奇眼神,劉羨又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杆,心想: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吧!
他對賈謐實話實說道:
“我還沒問過我阿母,回頭等我問了,我再告訴你。”
孩童們頗有些失望,但隨即個子較大的石超又擠到前麵,問道:
“欸,我聽說上個月,校事府在你家門口捉殺了諸葛瞻,就是那個諸葛亮的兒子,是真是假?”
諸葛瞻是誰?諸葛亮又是誰?劉羨心中更加迷茫,但他聽到“上個月”和“校事”兩個詞,隨即就明白,石超指的是那次府門前的血案,也正是困惑他多日的謎團,新的謎團覆蓋了舊的謎團,卻讓他產生一種預感,他越來越接近事件的真相了。
但他還是隻能回答不知道,當他說完,正準備向同齡人進行追問答案,不料迎麵撞上一道鄙夷的眼神,裴嵩突然道:
“有什麼可問的,我阿翁和我說,蜀人沒什麼家教,安樂公也是亡國公,是天下最可鄙的人。這小子連自己祖宗的事情都不知道,何況諸葛家的呢?”
裴嵩看上去不過比劉羨大半歲,語氣卻老氣橫秋的,還稱呼劉羨為“小子”,場麵上十分可笑。但對於劉羨來說,這個眼神他永生難忘。
孩子們最天真,但實際上也最殘忍,他們還不能完全學會同情,又喜歡攀比,在裴嵩說出來這句話後,一眾勳貴子嗣都被說服了,他們紛紛露出鄙夷的眼神來,這些眼神就像是一把尖刀,突然剝開了劉羨的衣物,令他赤裸裸地站在眾人麵前,為自己的存在無所適從。
王胄起了個頭,對他嚷:“亡國公!”
一群孩子就跟著嚷起來:“亡國公!亡國公!”然後就哄笑了起來。
劉羨沒有反駁,他仍然不知道亡國公三個字是什麼意思,就像對麵的孩子也不知道一樣,但他們都知道這三個字意味著恥辱。
天要黑了,時候不早了。劉羨捏緊了拳頭,在一眾嘲笑聲中,他揣著三顆酸澀的青橘,麵無表情地轉頭向家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