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遊山之後,劉羨開始學習曆史。
作為曆史上有名的史學家,此時的陳壽雖說尚未完成《三國誌》的編撰,但除去東吳相關的史料外,蜀漢與曹魏的資料都已大體集齊,更彆說《史記》、《漢書》、《東觀漢記》等各類流傳較廣的史書了。加上陳壽從各處搜羅租借的文集辭賦,碑帖詩歌,林林總總大約有近千冊,足足能塞滿十個箱子。在這個紙張尚不充裕的年代,陳壽的藏書可以說是驚世駭俗了。
而現在,陳壽把這些藏書都放出來,給劉羨列了一串書目,讓他按著順序自己閱讀,遇到不懂的字和句再找他解惑。而其餘的書籍,劉羨也可以憑借興趣自行閱讀。
陳壽先推薦給劉羨的書分彆是《春秋》、《左傳》、《漢紀》。傳統的紀傳體史書如《史記》、《漢書》,需要讀者自己去整理時間事跡,很容易不知先後,難以入門。而這三本編年體史書,則是根據時間與事件記事,雖然描述較為簡略,但卻極其適合入門者,在此後再讀記傳,往往事半功倍。
這正是劉羨渴望已久的事物。在拿到書籍後,他立刻爆發出驚人的熱情,不僅在草廬處全神貫注地讀書,在回家後也在夜裡挑燈閱讀,就連在顛簸往來的路上,他的手中也拿著書卷,腦中不斷遐思著。
東周諸侯的紛爭,梟雄與英雄的交鋒,大漢帝國的草創,迷茫與勇氣的結合,都讓他心馳神往。曆史上竟然有這麼多精彩的人生,那麼多的計謀、膽識、義氣、理想以及視死如歸。劉羨就仿佛自己交了很多好友,身臨其境地感受曆史人物的喜怒悲歡:鄭莊公對母親偏愛的嫉恨,楚莊王一鳴驚人的豪情,韓信多多益善的自負,項羽烏江自刎的固執。每當他們故事結束的時候,劉羨都會為人物的退場而歎息。
當然,他也第一次真正了解祖先的輝煌曆史。讀漢高祖斬白蛇起義時,他為老人的激情而感到不可思議;讀漢武帝四麵拓土時,他的夢裡就開始湧入金戈鐵馬;讀漢宣帝的故劍情深,他又開始思考自己的人生由誰來陪伴
但這些中最令劉羨印象深刻的,並不是哪一個人,而是國家的廣闊。
很難想象,一個國家竟然同時擁有漠北的黃沙,隴右的高山、嶺南的雲霧、遼東的雪原。而文字記錄下來的隻言片語,遠不足以描繪出世界的美麗。劉羨從此有了人生的第一個理想,就是四處去走走看看,像先輩們一樣用腳步來丈量山川的。
閱讀裡,劉羨一度忘記了時間的流逝,直到五月月底,他才從中抽離出來。
按照張希妙和陳壽的約定,劉羨是每去草廬九日,便在家歇息一日。這一天劉羨在府中歇息,還是專心致誌的讀書,他已經把《漢紀》草草翻了一遍,如今再與《史記》《漢書》對照著研讀。
不過這一日有些奇怪,劉羨正在讀《陳湯傳》的時候,府外突然喧囂起來,一時間敲鑼打鼓聲在街亭間此起彼伏,夾雜以熙熙攘攘的腳步聲,也不知到底有多少行人。但聽得出來,一定是發生了什麼極熱鬨的事情。
這時突然有人“咚咚咚”地敲門,劉羨開門一看,原來是張固和郤安,兩人一見麵就急急忙忙地喊道:“辟疾,你怎麼還坐在這?再不出去西門搶位置,就要被彆人占光了!”
劉羨還沒聽明白怎麼回事,就被兩人一左一右架了出去。大夫人費秀在一旁看見了,也沒有阻止,隻是很理所應當地把朱浮叫了過來,讓他幫忙照看三個孩子,又對劉羨說:“早去早回!”
出了門繼續走,劉羨滿眼都是起起伏伏的人群,耳邊是雨點般的腳步聲,波浪般的鑼鼓聲,還有前兩者都遮掩不住的歡笑。兩旁道路的酒肆客棧上,此時也掛滿了五顏六色的彩布,一時間層層疊疊好像開滿了各色的花朵,而道路上確實也有花,早春的杏花在人們的喧鬨中紛紛揚揚,好似在下一場粉色的雪。四處都洋溢著歡樂的、積極的氣氛。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劉羨為這股氣氛所感染,不知不覺露出微笑,但他還是有些懵懂,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轉頭問張固,張固一時驚了,繼而轉頭對郤安說:“辟疾怕不是讀書讀傻了,怎麼連王師出征都不知道?”
此時前麵的人潮頓了一下,張固連忙拚命往前擠,郤安緊跟其後,一麵擠一麵對劉羨回頭道:
“辟疾,朝廷要出兵收複涼州了!”
原來自去年禿發樹機能斬殺楊欣後,朝廷在涼州接連失利,至去年八月,禿發樹機能已經徹底占據武威、金城二郡,整個河西地區都與朝廷交通斷絕,涼州從事實上已不複為國家所有。
消息傳到洛陽,天子當眾在朝廷上哀號,轉問群臣說:“誰能為我討平此虜,複通涼州?”
朝上諸公皆諾諾不語,唯恐為天子點將,赴楊欣後塵。更有甚者效仿漢靈帝司徒崔烈,向天子提出棄涼之論。說什麼涼州征戰十數載,靡費物資以萬石為計,可仍舊大小亂不停,不如割於鮮卑,隻在天水、金城一帶少量布防,即可與民生息,也能積蓄國力。
當此言論甚囂塵上之際,禁軍司馬督馬隆上奏道:“臣願為陛下平亂。”
天子大奇,問馬隆方略,馬隆則說:“願陛下令我自行募兵,自行決策,再配齊兵甲輜重,隻須三千兵馬,區區鮮卑,何足道哉?”
此言頓時遭到魯公賈充等人反對。馬隆招募人數雖少,但自行募兵、自行決策這兩樣要求,都違背了西晉製度。
自行募兵,可以隨意安插親信,自行決策,就可以不受朝廷管控,這就意味著馬隆可以練就一支私兵,若到涼州後再與叛胡沆瀣一氣,邊疆自此就永無寧日了。
隻是天子矢誌收複涼州,當即答應了馬隆所請,並越級提拔他為討虜護軍、武威太守。
當月,馬隆自洛陽募得壯士三千五百人,每人皆能拉三十六鈞(約238公斤)弩與四鈞(約26公斤)弓。然後他和武庫令據理力爭,求得了國中最好的甲杖,以及足用三年的軍資。軍隊操練到今日,終於要向涼州啟程了。
洛陽從來不缺軍隊,光在洛陽城內戍守的禁軍就有上萬人,但馬隆的軍隊卻有一種獨特的氣質,吸引百姓來觀看:
不同於那些跨馬穿錦的禁軍,這支軍隊非常樸素:
軍官們沒有戴任何的裝飾,眼中也沒有驕奢自傲,都下馬與士卒們一起行走;而士卒們麵容和善,身負兵器卻全無殺氣,也沒有即將背井離鄉的愁眉苦臉;那些五顏六色的馱馬跟在後麵,並不如羽林軍華麗,但它們背著滿滿當當的弓弩、甲胄、糧秣,還有一些特製的偏廂車,就像是從容不迫的老農。
事實上也確實如此,這支西征軍中的所有士卒都來自洛陽平民,所以沿路不斷有人對著行伍內的士卒祝福著呼喚著,這些人有的是他們的朋友,有的是他們的兄弟,有的是他們的父母,甚至還有一些妙齡女子追在軍隊的旗幟後麵,為她們入伍的未婚夫撒花,並大聲說著一些關乎生死與愛戀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