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石超再次將朋友們介紹給劉羨,也就是陳植、裴該、荀綽三人。他們分彆出身自臨淮陳氏、聞喜裴氏、潁川荀氏,都是當世第一等的高門。而這三人年紀雖與石超相仿,但無論是體型還是氣質,都稍顯文弱,很符合一般人對門閥貴族的刻板印象:顯然平時養尊處優,並不怎麼運動,將來大概是要通過文章來入仕的。
經過和王胄的攀談後,劉羨對這群勳貴子弟們已沒有了偏見。但大概是原來勞累的緣故,這三人神情困頓,並沒有太多說話的欲望,客套一番後,也就算認識了。
現場還有一人,是劉羨本來就認識的,那就是張華之子張韙,小字三郎。平日府邸前進進出出,兩人經常會碰麵,但也就是碰麵而已了,雙方的父母都阻止了進一步的往來。導致兩人雖是鄰居,但說過的話屈指可數。此時在萬安山再相見,劉羨和張韙都生出一股奇妙的情緒,尷尬、好奇、釋然都不足以形容。
張韙訕笑道:“嗨,辟疾,一年多沒見,我還以為再見不到你了。”
這話像是兩個老熟人之間才講的,劉羨心裡不覺有些好笑,但也禮貌回道:“怎麼會?隻是外出遊學罷了。”說到這,他又忍不住戲謔兩人的關係,“這麼多年在門口相遇,我還以為三郎不會和我搭話,也從來不把我放在眼裡呢!”
張韙也笑了,說到底,兩個才十歲出頭的相鄰少年,不論有什麼阻隔,按道理就應該成為好友。他解釋說:“哪裡敢看不起你!你不知道,我每次想來找你,但被我阿父攔下了,他說你有非凡之象,而我根骨尋常,若有牽連,禍福難料。”
劉羨吃了一驚,他本以為張華的冷淡是出於避嫌,沒想到私底下竟對自己有這樣的評價。非凡之象,什麼非凡之象?自己怎麼不知道?他又是怎麼得出的?莫非他平日裡在秘密關注自己?劉羨腦海中浮現出張華那一絲不苟的麵容,在那雙不見波瀾的眼神背後,似乎在轉著自己難以理解的念頭。
想了一會兒,又想不出答案,劉羨隻好把思緒暗藏,對張韙回道:“伯父如此抬愛,倒叫我始料未及了。”
而另一邊,見人到的差不多了,石超開始清點人物,而後他就皺起眉頭,對陳植道:“少了一人,賈阿真還沒來。”
陳植聳聳肩,說道:“這不奇怪,他一向不著急,總是最後一個。”
石超有些煩躁,抱怨道:“可現在都要過午時了。”
陳植笑道:“那難道你還能不等他?”
這一句話堵住了石超的嘴,他隻能忿然坐下,在火堆旁默默調校弓弦。
劉羨在一旁聽了,不由好奇問張韙道:“他們說的是誰?”
張韙也有些無奈,他揉著腦勺,漫不經心地答道:“賈阿真啊,就是魯公家的嗣子,你應該聽過吧!”
噢!劉羨恍然大悟,原來說的是賈充的嗣孫賈謐!
西晉的開國元勳雖多,但魯郡公賈充卻尤為特殊。他不止是從晉宣帝司馬懿時期就追隨司馬氏的四朝元老,同時也是晉景帝司馬師與晉文帝司馬昭的密友,更是當街弑殺高貴鄉公曹髦的直接負責人,故而地位尤其崇高。加之這些年賈充苦心經營,同時嫁女給太子與齊王司馬攸後,平陽賈氏儼然已成為除皇室之外的第一高門。
就連民間私底下也傳謠說什麼:“馬為首,賈其後。”
然而極為可惜的是,魯公賈充多有生育,膝下卻多是女兒,唯一的兒子賈黎民早夭後,便沒人能夠繼承魯公的爵位。賈充無奈之下,隻得從外孫中挑選出一人,改姓為賈作為嗣孫,這人就是賈謐了。
作為賈氏的唯一嗣孫,未來的魯公,皇後的外甥,賈謐極受長輩寵愛。全洛陽都知道,魯公府有個權勢與皇子仿佛的少年公子,隻是不知道具體姓名罷了。也難怪他遲到良久,石超也隻能忍氣吞聲。
他是個怎樣的人呢?劉羨想回憶夕陽亭的那次初遇,卻發現自己已記不起來他的樣貌了,隻記得賈謐似乎被眾人擁簇著站在中間,先和自己說了會兒話。說的是什麼呢?劉羨也忘了。他不禁苦笑著拍拍頭,自嘲地想道:還說彆人健忘,自己又好得到哪裡去呢?
一行人又百無聊賴地等了大約半個時辰,洞外終於響起車馬聲,原來賈謐是坐車過來的!
一群人如釋重負,連忙到山腳去迎接。而劉羨遠遠就在人群中看見一個衣著錦繡的少年,顯然就是賈謐了。
眾少年出身高門,衣著打扮都算不上便宜。但和眼前賈謐一對比起來,就顯得太過樸素了。賈謐著一身竹紋絳紫長衫,披貂皮藍絲鬥篷,腰纏鑲金長帶,玉鑲熊皮長靴,手中似乎還在把玩著兩顆鴿蛋般大小的珍珠。一眼望過來,可謂是珠光寶氣、琳琅滿目。
但更令劉羨驚奇的是,即使是這樣的裝束,也壓不住賈謐本身的貴氣。劉羨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麵如敷粉,膚若凝脂,身材纖細,第一眼仿佛是極美麗的少女。但再看到他那雙眼神,就會立刻反應過來,他隻是純粹的養尊處優罷了。因為那是一雙赤裸裸的沒有任何城府與掩飾的眼神。
賈謐見了眾人,第一句話是道歉:“真抱歉啊,天氣太冷,晚起了一個時辰。”但他的雙眼是笑盈盈的,沒有任何歉意。
而後他從人群中看見了劉羨,於是說出了第二句話:“這不是劉辟疾嗎?幾年不見,聽說你現下在隨小阮公讀書?”賈謐笑了笑,雙眼眯縫起來,仿佛風情萬種,卻令劉羨不寒而栗,這是一種蒼鷹盯上獵物的眼神。
他也不等劉羨回答,打著哈欠伸了個懶腰,直接說了第三句話:“這一路真是無聊極了,還站著乾什麼?該出發了!”
賈謐很自然地宣布了狩獵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