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天色已經亮了,但安樂公的房間還是一片晦暗,房門、窗戶,還有床簾,此刻全都緊閉著,陽光從外麵透進,眨眼都變成了破敗的灰色。
屋內的味道也很頹廢,張希妙推開房門進來的時候,一股濃烈得仿佛要變質的酒臭氣頓時鋪麵而來,讓她忍不住微微咳嗽。
她再往前走幾步,房中的味道變得更加難以形容。地麵上胡亂丟棄著已經變質的食物殘渣,還有各種各樣已經發黃變形的男女衣物,床榻旁邊是一張擺滿了雜七雜八酒具的席案,而在席案下麵,火盆的木炭還在靜靜燃燒著,從裡麵的積灰可以得見,大概已有兩三天沒有人來更換火盆了。
這情景讓希妙更加蹙眉,繼而去打量榻上沉睡的安樂公。
果然,劉恂此時正赤條條地躺在榻上,三層寒衾已被踢翻了兩層,而一名披頭散發的侍妾趴在他胸膛上,同樣赤身裸體。希妙看過去,發覺侍妾雖不出一言,但身體卻在微微發抖,顯然是已經醒了,可在主母麵前不知所措,又怕驚醒了安樂公,隻好一動不動地裝睡。
張希妙暗歎一口氣,放在剛開始時,她還會因為這些和劉恂慪氣,但在現在,她已經有些麻木了。張希妙沒有掩飾什麼,她先是把一些尚算乾淨的衣物撿起來,而後挺著腰緩緩走到木窗旁,徑直把窗戶抬起。
天光與冷風早就等候已久,此時刷得一下從戶外席卷而進,房中驟然明亮,床簾隨之掀開,寒意瞬間爬滿了劉恂全身,使得他驟然驚醒。
“誰?”安樂公豁得坐起,把侍妾甩在一旁。他眯著眼睛往光亮處看去,等發現是妻子後,他舒了口氣,整個人又鬆弛下來,沒好氣地問道:“你怎麼回來了?不是說好安心養胎嗎?”
張希妙挺著肚子走過來,把衣服扔到劉恂身上,說道:“有事情要和你商量。”
“什麼事?”
“關於辟疾的事。”
“還以為有什麼大事情。”聽說事關於劉羨,劉恂乾脆躺回到榻上,漫不經心地眯起眼睛,“他的事,一向都是你拿主意,何必跑過來問我?你自己定吧。”
安樂公如此習以為常地流露出漠然,張希妙不由有些慍怒,她把衣物扔到榻上:“確實是大事。”
“什麼大事?”
“辟疾的婚事。”
希妙說罷後,等待著安樂公的回應,可劉恂卻不發一言。過了一會兒,希妙感到奇怪,細細打量安樂公,卻發現他胸脯微微起伏,鼻中傳來輕細的鼾聲,原來他頭一落枕,就直接昏睡過去了。
張希妙一時呆住了,她回過頭看窗外舞動的無葉柳枝,腦中思緒無數,心中則感到無比寂寞。
當年她出嫁的時候,也是在一年正月,窗外也是小池與柳樹,不過卻春風和煦,柳葉如絲。當時她才十四歲,既因要離家而憂傷,又為即將嫁入皇家而快樂,出嫁的前一晚,母親和她說了一夜話,又流了不知道多少或幸福或憂傷的淚水,以致於母女分彆的時候,眼睛都是紅腫的。
而當時的新興王劉恂年方十六歲,還是一個麵孔白淨、笑容清爽的少年。他親自領著墨車到張府前後,就給府前恭賀的孩子與老人們分發禮物,周圍一片歡聲笑語,喜氣洋洋,熱鬨得無以複加。當希妙穿著嫁衣出來的時候,兩個少年男女在人群祝福中羞澀對視,她頓時就萌發出一種幸福將地久天長的預感。
然而這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現在張希妙望著窗口,沐浴洛陽城蒼涼的北風,竟覺得自己從未真實的活過。
“夫人?”安樂公的侍妾看出希妙的不對,小聲勸解道,“你正懷著胎,不要吹冷風,小心動了胎氣。”
張希妙回過頭來看她,想了一會兒,總算記起了她的名字,笑道:“你叫行女吧,不必擔憂,我也沒有那麼嬌弱。我有事和大人相商,你既然醒了,就穿上衣服早點出去吧,”
“可大人要是發火……”
“我在這,放心吧。”
行女連忙小心翼翼地起身,既害怕打擾了劉恂,又害怕違背了主母,她穿上衣物後,向張希妙行了一禮,就匆匆離去了。
張希妙看她遠去後,再將目光投回丈夫,她再次挪動身子,徑直坐在床頭,用發冷的右手觸碰他的臉龐。
這一下又驚醒了劉恂,他看見妻子的麵孔後,立刻把手推開,抱怨道:“你怎麼還在這?不是說了嗎?辟疾的事,你自己定就是了。”
張希妙不為所動,她握住劉恂的手,以前所未有的嚴肅語氣,直視著劉恂道:“六郎,這不是小事!是辟疾的婚事!”
“什麼?!”劉恂這回聽清楚了,他坐起來問道:“什麼時候的事情?我怎麼不知?”
張希妙鬆開手,又暗歎了一口氣,緩緩答說道:“就是昨日的事情,有人家通過小阮公提親,所以我才來找你商量。”
“什麼人家?不會是哪裡的寒門吧?”劉恂往身上披了件袍子,信口說道:“如果是門戶太低,可以直接回絕了!”
張希妙裝作沒聽見,如果沒有鄄城公主動提親,莫非他還有什麼挑選的餘地嗎?辟疾之所以到現在都沒有定親,不就是因為安樂公高不成低不就嗎?自己的丈夫好像活在虛浮的世界裡,完全不知道生活到底是什麼形狀。所以她隻是說:“不是寒門,和我們家門當戶對。”
“門當戶對?什麼人家?”
“是鄄城公府。”
“鄄城公……”
“就是國子博士祭酒,曹誌允恭公!”
聽到這個名字,劉恂徹底醒轉過來了,他狐疑地望著張希妙,一句一頓地問道:“就是那個曹操的孫子,曹植的兒子,司馬炎的發小?”
“他怎麼會來提親?”
“是這麼一回事。”
希妙把劉羨在小阮公處撞見鄄城公,繼而獲得鄄城公賞識的過程,簡明扼要地介紹給丈夫,她儘可能地突出了自己孩子的優秀,以及這次定親對劉羨未來的影響,希望丈夫能夠儘可能地體會到這些,不要生出些其他的想法。
說到最後,希妙總結說:“鄄城公的家教極好,他能相中辟疾,可說是天大的幸運。等小阮公登門的時候,就算有什麼過分的條件,你我也要遷就,千萬要促成這樁婚事。”
安樂公一時沒有出聲,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張希妙本來怕他直接發火,說什麼劉備的曾孫怎麼能娶曹操的曾孫女,有辱家門辜負祖宗之類的渾話,但現在並沒有發生,這讓她稍稍安心,而後開始等待他的回複。
然而安樂公沉思的時間似乎有點過長了,他沉默著穿起所有衣物,而後在房內徘徊了兩圈,仍然沒有說話。這倒讓希妙有些奇怪了,她問道:“有什麼不對嗎?”
“夫人”劉恂慢慢說,“我覺得其中有詐。”
這句話可謂是沒頭沒尾,反而更令張希妙糊塗:“六郎,你在說什麼?這不是一樁婚事嗎?”
“你不明白。”劉恂撫摸著下巴,陰沉沉地說道:“這看似是一樁婚事,實際上是一個圈套,是司馬炎的謀略!”
“謀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