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見過如此壯觀的軍勢:旌旗連天,軍帳如雲,精甲曜日,就連在郫江邊飲水的馬匹,都好似風吹野草,根本望不到頭,而按照大將軍透露的情報來看,此時成都周遭的軍隊大概超過二十萬人,而大將軍的計劃,就是要在三四日內,將這二十萬軍隊一舉吞並。
現在想來,這是一個多麼癡人說夢的計劃啊!
但是從你曾祖昭烈皇帝開始,到諸葛丞相,再到薑維大將軍,他們都是這種意誌偏執到不可思議的癡人,無論是多麼遙不可及的夢想,他們都不會放棄。
可這種夢想,不是常人能承擔的。你祖父不行,你父親也不行。大將軍隨手灑下的一點塵埃,都足以將他們壓垮。
在正月十五那天晚上,鹹陽門沒有火,第二天也是一樣,第三天也是一樣。就當我們以為大將軍已放棄了的時候,在正月十八那天傍晚,鹹陽門終於點起了火。你大伯與父親二話不說,帶了幾個侍衛就走小道出宮了,這是一條隻有我們宗室知道的密道,可以直接從武擔山的宮牆裡出城。
等你父親離開後,我和我姑姑、你祖母、你大伯母還有許多女眷,就在宮中的祠堂,也就是大漢列祖列宗的靈位前,為你大伯與你父親祈福,希望他們能夠平安歸來,希望大漢社稷能夠光複,也希望這世間再沒有戰爭,沒有血淚。
但是世道就是這麼殘忍,你其實也知道結局,人的願望從來就是微不足道的。
我們在宗廟祈禱了大約一個時辰,忽然你二伯衝進來,氣喘籲籲地說:不好了!著火了!兵亂了!
我不知所措,出廟去看,才發現,原來不隻是鹹陽門燃起了火,江橋門、衝治門、長升門……成都三城的所有城門,包括城中的坊市、街道都燃起了熊熊大火,百姓的慘叫、喧嘩、混亂,哪怕隔著兩道城牆,我也能夠看見。
這種情形不可能是大將軍的計劃,所以答案隻有一個——魏軍將領發動了兵變,大將軍他失敗了……
那麼多兵士,在突破了鐘會的封鎖後,他們不隻是在攻殺政敵,更是在成都城儘情洗掠,而他們又不隻是搶奪財物,無論老少婦孺,隻要遇見了,都由他們性子殘殺玩樂。甚至……搶掠到了皇宮裡……
他們氣勢洶洶地闖過來,不需要任何理由,當時你大伯母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堂兄,就站在門口,他不知所措,被迎頭的魏兵一刀劈在頭上,當場不成人形。那年他才十歲,長得聰慧可愛,機敏討喜……
而後魏兵們就圍著你祖父的妃子們,動手動腳,開始當眾淩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甚至連你的祖父還被魏兵們抓起來,逼問有沒有藏匿的財物,你祖父答不上來,竟挨了一頓老拳,連衣物都被剝了……
辟疾,我本不想和你說這些,但是世道就是這樣,男人一旦成為失敗,妻小就會淪為奴隸。
若非你二伯反應得快,把我連帶著你幾個伯母藏到一個暗室裡,否則連我們也在劫難逃。
連皇宮皇室都是如此遭遇,其餘地方就更是可想而知了。
後來我才知道,與我家齊名,大名鼎鼎威震華夏的關伯父家,被龐會趁亂滅族,全家上下二十六口人,無論男女老少無一幸免。
朝中稍有名氣的大臣將領,如太仆蔣顯、大尚書衛繼等人,也儘數被殺。
裡麵也有我的父親母親……我不止沒能見他們最後一麵,甚至連屍首也沒有見到……
殺到最後,發狂了的魏軍甚至還因搶劫不均自相攻殺,趁勢殺死了鄧艾父子與師纂等同僚……
辟疾你說,這種悖逆人倫的慘劇,為什麼會出現在人世呢?他們這樣卑劣的人,又憑什麼贏了大將軍呢?從那時候起,我就領悟了,勝敗是完全不講道理的,以成敗論英雄也不過是一種世人的一種自欺欺人。成功就是成功,失敗就是失敗,無關於道德與器宇。
可能是上蒼也看不下去這種情景了吧。到了半夜,天上刮起了狂風,然後是烏雲間一陣狂亂的電閃雷鳴,冬日的暴雨接著就鋪天蓋地地打下來,讓我一度覺得這世界就要末日了。而我們幾個女眷躲在暗室裡,聽著外麵的響動,害怕得渾身發抖,卻又要強忍著一動也不敢動,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當時我突然想,你父親怎麼樣了呢?他還好嗎?
我之前無比希望能早些見到他,現在則希望能晚些見到他,甚至希望他就此遠走高飛,一去不回。
可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的心中隻有無儘的悲哀:呆在看不見光明的暗室內,我忽然覺得自己的餘生可能也就如此了。
大雨一直下到第二天早上,等外麵的叫罵聲、哭喊聲漸漸停歇了,我們知道,是那些魏兵們搶夠了玩累了,你二伯打開門縫,發現他們都走了,這才把我們幾個女眷拉出來。
我們剛一出來,看見李昭儀正一言不發地打理著頭發,她的身上全是汙跡,但她的神色全很莊重。她是你二伯的母親,平日裡沉默寡言,並不得你祖父喜愛,這一天也是如此。
你祖父此時被扒了外衣,隻剩一套內服,身上很冷,他對李昭儀說,要找些衣服。可李昭儀打理完後,看都不看你祖父一眼,然後她自殺了。
她是用劍自刎的,她的血飛濺出來,還冒著熱氣。
你五伯在宗廟自殺的時候,流血還是這樣一件神聖的事情,可在那一晚後,鮮血就不再稀奇了。
大殿上到處是血,不隻是地上,桌案上,紗帳上,靈位上,全都是紅褐色的血跡。也不止是她,很多昨日還熟悉的親人,此時已經變成了麵目全非的屍體,其中甚至有你的祖母吳昭儀。
辟疾,這是我第一次目睹這麼多死亡。可我哭不出來,不是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而是感到茫然,也感覺到了無生趣。
這樣的世道下,沒有了國家,做一個亡國奴,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呢?我想到這,才切實地感覺到,你五伯的自殺是有先見之明的。
也就是這個時候,你父親回來了。
當時大雨仍然沒有停,我們所有人都茫然地坐在宗廟內,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簡直就像做了一場醒不來的噩夢。我們聽到門外沉重的腳步聲時,都嚇了一跳,還以為魏兵又折返回來了。我當時想跑,可腿腳上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更彆說跑了,所以心裡就已經任命,閉著眼睛準備等死。
結果什麼都沒有發生。
我這時再睜開眼,發現你父親站在門口,渾身濕漉漉的,衣服浸滿了血,步履闌珊,表情比死人還要可怕。
就是從那天開始,他性情大變,再也不像從前。
…………
雖然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他在那天遇到了什麼。不過我也從不多問,所有那天看見你父親的人,都不會多問。
他們兄弟出發的時候,滿懷壯誌與憧憬。
當他淋著大雨回來,背上是你大伯挨了七十八刀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