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東西來了!劉羨一陣毛骨悚然,這裡地處偏僻,沒什麼山賊,但如果是什麼諸如豹子、熊之類的野獸,那就不好說了。於是他趕緊起身到牆邊,拿了昭武劍,榆木弓,再十來支箭矢,就捏著腳到門口,仔細聆聽著門外的動靜。
就在這個時候,門口的廊前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好像有人撲通一聲跳到外麵的雨地上。劉羨趕緊追上去,大喝一聲,拉弓上箭衝出門外,對準了一個人影。就看見一個頭戴鬥笠,身披蓑衣的人立在外麵的雨地裡。聽見屋裡有人衝出來,那個人突然轉身,和劉羨一個對視。那個人胡子邋遢,麵色蒼白,雙頰消瘦,手裡握著幾支枇杷花,花瓣被雨水打亂,已經難見顏色。
正是消失已久的安樂公劉恂。
父子二人在雨中對視,一下子都愣住了。劉羨握弓的手沒了力氣,漸漸放下來,而劉恂手裡的幾支花也脫手落在地上。
大雨傾盆而落,一時間世界隻剩下茫茫的雨聲。
劉羨沉默著麵無表情,可他胸中的恨卻如怒濤般反複激蕩,但眼前又浮現起母親臨終前的容顏,讓他無法向這個人下手。而他同時也在問自己,為什麼偏偏他是自己的父親?
他終於克製住了,然後低下頭,對劉恂說:“有躲雨的地方不站,站在雨裡乾什麼?”
他的語氣非常不遜,簡直是對待一個陌生的過路人,但這已經是他壓製自己厭惡的極限了。他強迫自己去執行母親說的諒解,但終究不是能夠輕易做到的。
但這顯然已經超過了劉恂的預期,他不像往常那樣發怒,沉默少許後,也沒有說話,終於挪動腳步,徑直往草屋內走去。
看父親進入草屋後,劉羨隨後進去,先是往火堆上加了些火,而後又盛了一碗粥,轉手遞給安樂公說:“給!”
安樂公此時脫了蓑衣和鬥笠,正在草席上發呆,沒想到兒子又做了一件超出他預料的事情。他還是一聲不吭,雙手接過粥碗後,隻是拿調羹不斷撥弄著碗中的湯水,很長時間都沒有下口。
劉羨也沒有再看他,而是就拿了一本《管子》自顧自讀了起來。但實際上,也就是裝裝樣子,有劉恂在身旁,他心亂如麻,根本什麼都讀不進去。
過了好久,他終於聽到父親說:“劉羨,我剛剛才發現,你已是個大人了。”
劉羨心下一酸,但口裡卻下意識譏諷道:“都是托大人的福,教導得好。”
這一句頂過去,又讓安樂公不吭聲了,他把碗裡的粥水都喝光後,才說道:“你不是我,你不懂。”
“我確實不懂,或許阿母懂吧。”
安樂公雖然哀傷,但也禁不住兒子連續這樣的揶揄,終於有些惱怒地說道:“那你還說什麼?!你學過劍,難道還見過血?”
“我見過阿母的血。”
短短幾個字,一下就將死了劉恂。
安樂公幾乎癱倒,完全喪失了反駁的力氣,他不想在這個話題糾纏下去了,隻是簡短地問道:“希妙她……有什麼遺言?”
劉羨終於放下手中書卷,抬頭看著父親,緩緩說道:“阿母說……她讓我不要恨你,她說……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
劉恂聽到這番話,一時間喉頭哽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當眼淚要流出來的時候,他趕緊背過身子,對著牆角不讓兒子發現。
劉羨確實沒有發現,他現在隻覺得父親可恨,連帶著他的所有行為都麵目可憎。這裡麵的是非沒什麼好說的,再怎樣悲慘的過去,都不是對身邊人施暴的理由。生活中還有人愛著自己,怎麼能不珍惜呢?劉羨現在就時時警醒自己,要珍惜身邊人的愛。
父子兩人接下來誰也沒再說話,等過了半天,雨終於小了一些,安樂公就披上蓑衣準備離開。劉羨最後和他說:“你還是早些回府吧,二伯他們應該等急了。”
安樂公看了兒子一眼,沉默地點點頭,戴上鬥笠,在淅淅瀝瀝的雨水中往北邊走了。
人生啊,其實就是淚水落在雨裡。
也是從這時候開始,劉羨開始安心守孝。
而過了一個月,朱浮又來給劉羨送衣物的時候,說洛陽發生了一件大事。
原來隨著天子司馬炎的不斷打壓,齊王黨接連失利,齊王司馬攸不得不遵從帝命,入國歸藩。結果沒想到,還沒成行,齊王竟病逝了。據說因為是因為對黨爭失利極為不甘,齊王急怒攻心,嘔血而死。天子司馬炎極為傷心,當即斬殺了為司馬攸看病的禦醫,又令侄子司馬冏繼承爵位,不必離京。
至此,時長近兩年的齊王黨爭,終於以帝黨的全麵獲勝而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