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們怎麼說?”
“司馬彪說要抄錄傳家,夏侯湛更是當眾毀燒己作,說此生不再著史。”
“竟好到這種程度?”司馬炎不禁發出奇聲,不過須臾之間,他的態度就轉變了,好似從來沒有成見般地笑道:“那好啊茂先,你就去替我去看一看,如果名副其實,當真是一篇傑作,那我就賞陳壽一個散騎常侍,把他調進中書省裡來,你看如何?”
張華有些苦笑起來,他覺得天子的玩笑有些太多了。散騎常侍是陪天子參謀決策的職位,因其靠近天子,影響極大,處事又簡單清閒,故而被士人推崇為“清職”。這麼要緊的位置,有太多的勳貴盯著,顯然不可能給離開朝堂多年的陳壽。而在衡量陳壽的出身、風評、影響、年齡等各項因素後,他提出建議道:
“以臣之見,不妨拔擢陳壽為太子中庶子,為東宮儲才吧。”
聽到這個建議,司馬炎露出玩味的神情,他說:“去當太子屬官,可不是什麼好位置,這不會遭人非議,說朕薄待人才嗎?”
張華平靜說道:“非議本是人之常情,世上本就沒什麼稱心如意,朝堂行政,重要的是各守其分。陛下您提拔他,就已經儘了您的情分,臣舉薦他,也是儘臣的情分,而陳壽若是真正的賢臣,也就知道該怎麼儘他的情分。”
“那就這麼辦吧!”
司馬炎意興闌珊地擺擺手,準備再次回到湖中泛舟,可走了幾步後,他突然又想起了什麼,返身走到張華麵前,問道:“我記得之前你說,去拜訪陳壽的有五人,你剛剛隻說了四個。曹誌去見他乾什麼?我記得,他好文論,不好經史才是。”
說到這個問題,張華麵無表情地答道:“鄄城公當了這麼多年的博士祭酒,怎麼可能不好經史?陛下未免太看輕他了。”
“說的也是。”
“不過,陛下說得也不錯。鄄城公此去陳府,確實不是單純去拜讀《三國誌》。”
“哦?”
“同時也是為了看看他的女婿……”
“喔!”司馬炎拍著頭恍然道,“我想起來了,陳壽的弟子是那個劉羨吧!同時還拜過阮鹹當老師的。”
“正是安樂公世子。”
“安樂公世子……”天子低聲咀嚼著這五個字,而後對張華悠悠笑道,“說起來,當年曹誌把這樁婚事說給我聽的時候,嚇了我一跳!讓劉備的曾孫娶曹操的曾孫女,真虧他想得出來!不過我轉念一想,能讓這兩家化解仇怨,聯姻結親,也可見我大晉之仁德,也就同意了。”
“沒想到沒過幾天,安樂公竟得了瘋病,失手打死了懷孕的夫人。茂先你不在京中,不知是多大的笑話,當時鬨得滿城風雨,我還以為這婚事要完了。沒想到曹誌硬是沒有退聘……”
“也是陛下聖德。”
“說起來,這小子已經守孝兩年了,馬上就要期滿了吧。”司馬炎聳聳肩,徑直問張華道:“茂先,你就住在他家隔壁,和我說說看,這個安樂公世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張華的回答很簡單:“不好說,他才十四歲。”
“十四歲不小了,無論是龍是蛇,是虎是狗,是鷹是雀,這年紀都該有端倪了。”
“陛下,臣說不好說,就是拿不準他是龍是虎。”
司馬炎一愣,沒想到張華會給出這麼高的評價,他頓時來了興趣,踱步坐回到亭榭中,一手撫上了身邊宮女的腰肢,一手則調起琴弦來:“那你說說,這個拿不準是龍是虎,到底是什麼意思?”
“是”張華微微頓首,對天子梳理道,“因為拿不準,微臣接下來這些話,都是臣一家之言,如有不對,還請陛下指正。”
“你但說無妨。”
“陛下,按照常理來說,出身於亡國貴胄,這本是一件壞事。亡國之人多懷怨氣,氣不順則性質衰,性質衰則家風敗。這是無需多言的。”
“是這個道理,安樂公就是這麼發的瘋病。”
“但以安樂公府如此衰敗的家風,劉懷衝卻自小沉靜,異於常人。”
“他怎麼個沉靜法?”
張華斟酌道:“有慈悲之心,又耐得住寂寞。他父親暴虐驕奢,但他卻能不受影響,自小回護家仆,極得上下傾慕。他自小遭到同輩孤立,卻又能不驕不躁,安心讀書求學,到最後能得到鄄城公賞識,招為女婿,想必已是學有所成,滿腹經綸了。”
司馬炎想了想,笑道:“窮且益堅,敏而好學,雖然罕見,但也不是什麼奇事。當年睢陵公王祥不也是家庭不幸,被繼母逼迫嗎?後來王公當麵請求自裁,用孝心感動了繼母,劉羨卻還沒能糾正其父的過失,可見他雖然奇異,但還不及王公。這不就是一隻和曹誌類似的雛鳳嘛!你怎麼會看不出呢?”
王祥的肩上可沒有亡國的負擔,張華在心裡想著,口中卻沒有說出來。
隨著時間的推移,功業的建立,皇帝的警惕心正在越來越低,在戰勝了齊王司馬攸後,司馬炎的寬容達到了一個駭人的地步,似乎完全沒有了他祖父司馬懿身上那種深入骨髓的尖刻與猜忌,以致於在並未見過劉羨的情況下,就隨意說出一些評價。
有些事,有些人,隻有親眼所見,才能發覺到其中的驚異之處。張華見過劉羨如鐵的眼神,但也知道,在這個時候,有些話是說不通的。繼續堅持下去,除了去招惹曹誌以外,並沒有任何好處。
故而張華當即口中稱諾道:“陛下英明。”
說到這,司馬炎揉捏起胡須,淡淡笑道:“我還記得年輕時,我覺得讀書是件苦差,怎麼也不愛學,這才落後於桃符(齊王司馬攸),後來和曹誌一起讀書,有了好友作伴,就不覺得時日難過,功課也就好起來了。”
皇帝一時追憶起往事,倒讓張華有些摸不著頭腦了,他有什麼打算呢?
司馬炎道:“說起來,朕的這幾個兒子啊,喜歡讀書的也不多,這可不是好事。既然這位安樂公世子類似曹誌,我倒不妨把他安排給其中一位伴讀。”
“伴讀?可劉羨年紀太小,還尚在守孝……”
“又不是馬上的事情。”司馬炎來回撥弄了幾聲弦音,笑說道:“曹誌上次落了我的麵子,我還倒貼給他不成?肯定要等這小子入仕後,再給他安排。”
“不過,你這次去陳壽處赴約,倒可以帶著幾名皇子過去。一是讓他們長長見識,看看什麼是良史;二是安撫一下陳壽,讓他不要心懷怨氣;三是再看看這位劉羨,如果真是良才,諸皇子裡有合得來的,你就跟我說一聲,把伴讀的事情定下來。”
講了這麼久,這次談話總算是結束了。司馬炎不願再多談,把手一揮,就讓小黃門過來送客。張華緩步離去的時候,天子已經無所忌憚地躺靠在宮女懷裡,很快,亭榭間就再次傳來溫儂軟糯的歌聲:
“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
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曆曆。
白露沾野草,時節忽複易。
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
歌聲間,湖水微波蕩漾,柳葉紛紛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