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烈看著劉羨,臉上先是一驚,恍惚間流露出懷念、追憶的神色,但那隻是一瞬,緊接著就為緊張、恐懼所覆蓋。他回頭對陳壽低聲喝道:“陳壽,你乾什麼!帶他到這裡來,你是覺得摔得還不夠慘嗎?”
陳壽安之若素,老神在在地回答道:“皇帝不是這樣不能容人的小人,仲武,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杜烈幾乎氣笑了,他指責道:“承祚,這是政治!政治不允許有半分錯誤!你這麼想,難怪會有今天!”
說罷,他轉身向劉羨拜了拜,繼而如躲瘟神般快步離去。
其餘關注的人群也大多收回自己的目光,裝作無事發生。但劉羨分明能感受到,他們的視線還若即若離,並沒有徹底離開。這些人在想什麼呢?老師帶自己到這裡來,又有什麼深意呢?劉羨一麵維持鎮靜與沉默,一麵在心中思量。
他本來以為老師會帶他去見某個人。但沒想到,等到祭禮結束,陳壽與襄陽侯府眾人告辭時,一切都顯得非常尋常,陳壽沒有特意帶他做什麼,也沒有和特意帶他認識什麼人物。離開時,劉羨可謂是滿頭霧水,莫名其妙。
而當天劉羨打算告辭時,陳壽把他挽留下來,讓他當夜在陳府歇息。
夜色很快來臨了,來回奔波了這麼久,劉羨也確感疲倦,當天早早地就在廂房入睡。整座府邸一片黑暗,隻有堂屋的燈火還亮著,照出陳壽與桌案上書卷的光影。陳壽鋪開一張白紙,拿毛筆飽蘸墨水後,打算寫些什麼,可要落筆時,又忽然卡住了,等到墨水滴落紙張,他回過神來,連忙把毛筆放下。他的心亂了,什麼都寫不出來。
在這個時候,門外突然有人笑道:“不是已經修完《三國誌》了嗎?你還打算寫些什麼?”
說罷,房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頭戴鬥笠、笠上帶紗的黑衣人走進來,他轉身把房門封好,然後非常熟絡地在陳壽旁邊的案席坐下。
“這不關你的事。”陳壽顯然與這人極其相熟,他甚至沒有抬首看來人一眼,而是開始收拾桌上的文寶,口中說道,“你過來的時候,沒人發現吧。”
黑衣人取下了鬥笠,露出一張滿是皺褶的麵孔,看樣子,竟是一名六十出頭的老人。
老人麵容儒雅溫和,但說話與舉止都一板一眼,似乎有一種執行軍令般的果決。他說:“拜祭過王公後,我全家都在返川的路上,這一去山高水長,道路艱險,根本沒人能夠監視。我又叮囑我家妻小,回鄉以後,以生病為推辭,不得與任何人見麵,保底能夠拖延一年的時間。”
聽這老人的意思,他大概是要離京的蜀人,隻是因為某個不能明說的原因,把離京變成了幌子,實則悄悄來和陳壽相會。
陳壽歎了一口氣,他搖頭道:“還是太冒險了,按道理說,你已告老還鄉,不離京就是欺君。而今天你要我帶著懷衝過來,要是被人發現,說成是密謀造反,也不是沒人相信。”
那人蠻不在乎道:“你我都是五六十的人了,還怕這個?就算真被告發,也不就是挨一刀,有什麼大不了的。”
陳壽用手指敲打桌案,低聲惱怒道:“我是無所謂,可懷衝才十四歲,他明年就要元服成婚!你不為他想想!”
那人沉默少許,轉首望向陳壽麵前的燈火,徐徐說道:“我就是為小主公著想,所以才冒著風險來見你。”
這話語背後的意味,陳壽聽得很明白,兩人相識也有三十多年了,他很清楚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論仁義道德,自己其實是遠不如對方的,而對方此次冒著風險前來,顯然也是懷著莫大的善意。陳壽不想指責他,但他也很明白,有時候善意並不一定能帶來好的結果。
他長歎了一口氣,問道:“那你說說看,你今日特地繞這麼大個彎子,來見我,來見他,你有什麼用意?”
那人注視陳壽片刻,徐徐道:“我想助小主公複國。”
陳壽聞言一震,失手把筆架打落在地,他沒有低頭,而是雙眼死死盯住李密的麵孔,他幾乎要發起抖來,仿佛對方的話語攥緊了自己的心,但他還是強忍著將這種震顫克製下去。良久過後,他咬牙切齒地吐字道:“李、密、你、真、瘋、了!”
原來來者是李密李令伯。
這個名字對於後世的文人來說並不陌生,他寫下的《陳情表》揚名後世,與諸葛亮的《出師表》所並列,曾被後人譽為“讀諸葛孔明《出師表》而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忠;讀李令伯《陳情表》而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孝。”足可見其文采。時人也讚賞他“博覽五經,多所通涉,機警辯捷,辭義響起”。
但後世之議論,往往隻關注他仕晉後的宦海生涯,而疏漏了其前半生身為蜀漢舊臣的身份:在蜀漢亡國之前,李密曆任益州從事、尚書郎、大將軍主簿、太子洗馬。這些他不說,旁人也多半不清楚,但是陳壽是不可能不清楚的。
因為他在接手大將軍主簿之職時,上一任輔佐薑維的大將軍主簿,正是李密。
隻是在亡國後,他先是隱居奉老,後來又被司馬炎點名征辟,安排他當祖籍溫縣的縣令,一當就是十年。這些年來他廉潔奉公,被司隸認定是縣令模範,早就沒人在意他蜀漢舊臣的往事了。
可誰能想到?他今天與陳壽相見,開口竟說出這樣不要性命的話來。
陳壽立起身,對李密指著鼻子罵道:“大漢都亡國二十年了!天下都一統七年了!你也在關東都當了十年的官,結果今天你跑過來和我說,你要幫懷衝複國!是我聽錯了?還是你在和我玩笑?!如果是真的想早點死,也不用特地來我這!北邙山那麼多空墳頭,你大可找一個把自己埋了,沒人會惦記你!”
李密麵無表情地聽陳壽罵完,毫無顧忌地與老友對視,他明明是坐著,但眼神中的鎮定反而壓住了陳壽的氣焰,陳壽沒來由一陣心虛,然後坐下了,轉頭看向席案上搖曳的火苗。
李密這時才慢條斯理地說道:“我沒有開玩笑,承祚,我是真心這麼想的。”
再聽到這話,看李密鄭重其事的姿態,陳壽仍是不免一陣寒意,他心中極度反感這些話語,冷笑道:“好啊!那你打算怎麼乾?是當了幾年溫縣縣令,手裡攢了幾十個死士,還是結交了什麼土匪,挖到了幾十斤黃金?”
李密歎息道:“都沒有,我隻有這一身心血和誌向,想托付給小主公。”
這更讓陳壽感到好笑,他繼續詰問道:“你的心血和誌向,能值幾匹絹?”
李密隻當這些話是亂風過耳,他笑說道:“承祚,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的能力與確實微不足道。但我也不是瘋子,我看的是天下大勢,所以才有此決定。”
“天下大勢?”
“你感受不到嗎?大晉已有亡國之兆。”
此言一出,陳壽啞住了,他下意識本想進行反駁,但是話到了嘴邊,腦中突然躥過一些離奇的念頭,將這些話噎住了。他的神情也平靜下來,反問道:“怎麼說?”
李密見老友終於露出聆聽的態度,他倍感欣慰,陳述道:“雖說陛下現在才五十春秋,但他這幾年縱情聲色,怠惰政事,把朝政都交給後黨,自己則荒淫無度,竟納了近萬名妃嬪。以致於臨幸妃子時,他要坐羊車來決定人選,羊停在哪,他就在哪過宿。這種搞法,他身體豈能長久?”
羊車望幸的傳聞,陳壽也聽說過,但他有些拿不準,反問道:“話是這麼說,但他畢竟是皇帝,不可以常理度之。漢武帝親近女色,不也活到了七十一歲嗎?魏武帝好房中術,生年也有六十六歲。你說這個,未免太早了。”
李密微微搖首,低聲道:“不算早了,我五日前親眼見過皇帝,他精神萎靡,神思遲緩,言語混亂而沒有定見,更不能克製自己的情緒。表麵上雖然還有些貴氣,但仔細察看,其暮氣之重,實不下於九月深秋,在我看來,要不了五年,他的壽數就要儘了!”
五年之內,司馬炎就要死了!
這個念頭閃過陳壽腦中時,他渾身上下都如同被閃電擊中,大概有些理解了李密的想法,他現在也有些覺得,李密的複國言論並非是空中樓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