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叢林裡傳來“篤篤”的響聲,就像西山寺院裡的和尚在一下一下地敲木魚。這是什麼聲音?癸姑問。許遠林也不知道,用手電筒的光柱循聲照去,隻見一隻啄木鳥趴在一株古槐樹脫皮的枝乾上,一顆長著尖喙的腦袋驚恐地晃一下,就撲啦啦扯翅飛走,融入朦朧的夜色。
癸姑從啄木鳥弄出的敲木魚樣的響聲聯想到智真,便問許遠林,許哥,你不是一直反對兒子出家嗎?怎麼又允許了?
癸姑,你有所不知。那次我和徐薔薇送孩子到西山寺院看病,空覺法師把我們拉到那棵參天古柏樹下,說我家孩子是一條死了的菜花蛇轉世的。菜花蛇之所以投胎變人,是因為生前在那棵參天古柏樹下聽經聞法,消除了它在畜生道的宿業。
聽到這裡,癸姑打了一個寒噤,她太清楚不過了,那條菜花蛇死後,是她和空覺法師在那棵參天古柏樹下挖個坑埋葬的。
快到家門口了,癸姑還沉浸在回憶之中,樣子發愣。梁姍珍伸手在她的肩上輕拍一下,說你在想什麼呀?什麼都可以想,就是彆想去西山寺院服侍智真小和尚。望著癸姑並未凸出的肚子,她仍充滿信心地說,你現在懷孕了,可不能山上山下地跑,那樣會動胎氣的。
媽,你說到這裡,我還真為他擔心呢。上次許哥送我回家的那天晚上,我不是幫智真洗一件他換下來的弄臟了的僧服嗎?我正要去擺衣,他說天色晚了,就自己去擺衣,叫我們先走,可是沒有料到,他出了寺院走到摸黑的半山腰泉水井池邊不慎摔了一跤,摔成腰椎脊骨折,衣服沒有擺成,負痛爬回寺院,再也沒有站起來,每日呻l,痛苦萬分,前些時,是我在貼心貼意地服侍他,這幾天,是他的父母輪流在寺院裡看護他。太可憐了!
在西山寺院,智真躺在他宿舍的鋪上,站起來都很艱難。服侍他的母親徐薔薇感到吃力,吃飯倒好說,到了用餐的時候,徐薔薇從寺院食堂弄些齋飯來,吃完了,接過他的碗筷洗淨放在一邊備用。隻是住和行有些麻煩。晚上,照說讓父親許遠林來照顧的,可是他去過一晚,第二天早晨就走了,又叫徐薔薇換他,說他一家人不能都押在那裡,還要生活,所以自己必須出去做木工。
其實這種時候,他的心不在家裡,而在癸姑那裡,希望外出做工弄些錢給癸姑買些什麼,以討她歡喜。這一切,徐薔薇根本不知道,就隨他去。她來到寺院,也不方便,倒不是徐薔薇耐不得細煩,而是有些細煩徐薔薇不能耐。
就說智真來了尿意或要蹲茅廁,就不好辦,智真站不起來,要人扶著或馱著。扶、馱都做得到,徐薔薇不可能陪他進茅廁,隻能站在門外。還不知是不是摔一跤,影響了腎部,智真需要排泄的東西特彆勤密了。由於寺院的茅廁離智真的宿舍還有一段距離,每隔一會兒把他馱去方便也是一件麻煩的事。
前些天,癸姑來服侍他,是通過輪流叫來有力氣的和尚馱他解決這問題的。要是隻撒尿,還好說,她弄一個痰盂放在鋪沿下方便智真,完事了就蓋上蓋子也不做氣味。這樣智真對癸姑的印象就特彆好,尤其是那天他才說要撒尿,還沒有從鋪上下來,徐薔薇就跑到門外去了,智真沒有人攙扶,還沒有下鋪,就摔倒在鋪沿下,以至那條短褲都尿濕了。
這倒不要緊,可以換下來洗,問題是加重了智真的痛苦,他呻l不已,口吐厭世話語,我這樣活著,還不如死去。照說遁入空門的智真啥事都想得開,可他就想不開了,一個勁地怨命不好。
自摔傷後,心性變得浮躁,連念佛也少了,似乎整個兒還原成了一個俗不可耐的人。這叫徐薔薇不知該怎麼辦。她作出了很大的努力,智真仍說出她不愛聽,也不中聽的話來。他摔倒在鋪沿下的那一刻,智真這麼講,媽,癸姑阿姨都比你會照顧些。
到這種地步了,他不再完整地保留作為僧人的名分,譬如在稱呼上,這之前他稱徐薔薇和癸姑都是施主,現在他乾脆叫俗名。對於徐薔薇來說,叫俗名聽起來還習慣些,還親切些。所以既然都變俗了,她也不再叫他的法名智真,而是直呼其俗名許歡德或者歡德。她不想聽到歡德說癸姑怎麼的會服侍,比她強。她從地上扶起他時委屈地講,歡德,你是我生的,難道我照顧你還不如彆人?
歡德隻默默地流淚。因為前些時癸姑照顧他,確實比生母會照顧些。他下鋪拉尿,癸姑扶著他下鋪,把那隻痰盂置於他胯下才走開,聽到他“濤聲”止息,又立馬進房,扶他上鋪。這樣,歡德就不可能摔倒,他在心裡兩相比較,生母哪有癸姑阿姨會照顧呢?
還有,歡德要蹲茅廁,生母礙於對寺院裡的僧人不熟,就自己馱他去,到了茅廁門口就停下來,給一根拐杖他,讓他自己進去方便,沒有人攙扶,歡德擔心一腳沒踩穩,栽進了糞坑,所以他即使進去方便,也不敢蹲在茅坑踏板上,而就在茅坑邊緣隨地拉屎,弄得一股臭烘烘的氣味滿屋彌漫,徐薔薇也不進去收拾,等歡德出來了,就馱著他走。這樣弄得寺院裡的其他和尚很不高興,有的一進茅廁見狀就罵,真的畜生,有糞坑不用,卻拉得滿地都是。
徐薔薇在收拾那隻盛了尿液的痰盂之際,還沒有出門,就聽到歡德自言自語,我是癸姑的兒子就好。下輩子如不能往生西方淨土,我還真想投生到癸姑家裡去,做她的兒子。徐薔薇回頭瞪了許歡德一眼,心裡很不高興。
常言道,久病無孝子。歡德作為徐薔薇的兒子,是下輩人,又出家為僧了,長期照顧他的親人就難以堅持下去了。這樣三四個月後,仍然不能站立行走,瘦得像一具骷髏的許歡德就根本沒有人照顧了。徐薔薇早就走了,許遠林根本不來。許歡德就成了西山寺院的累贅,眾僧畢竟是佛門中人,都講慈悲,那次課經後,空覺法師倡導大家輪流服侍智真,主要是幫他洗衣、做清潔,包括馱他上茅廁,還有送齋飯。
開始大家都願意乾,後來,有的僧人就不耐煩了。有時一天或兩天隻送一次齋飯他吃,而且份量不足。空覺法師發現了,就批評他們。他們像受到委屈,有的說長老,還管他乾嗎?智真現在根本不念佛了,不像個僧人,成天一副苦瓜臉,我們看不得。建議把他送回老家還俗。
空覺法師不再指責他們,雙手合十,念道,阿彌陀佛,人生苦空無常。現在智真已成殘疾,再讓他還俗回家,估計他的父母也都厭倦服侍,我們決不能把這個負擔轉嫁給他的父母。覺緣走過來對空覺法師說,長老,癸姑施主現在咋不來服侍他了?
癸姑做了人家媳婦懷孕在身,不能上山了。空覺法師穿過寺院場地,抬眼望著智真所住的宿舍,可是隔老遠就聞到一股腥臭氣味,正要說什麼,覺緣卻先開口了,長老,服侍智真的事情就交給我吧。說著,他從腰間束帶上抽出一把鐮刀在空覺法師麵前一晃:我要下山到湖邊割些乾枯的菖蒲來,放在智真住的房間點燃,熏一熏穢氣,要不,就算我給他送齋飯,也不願意跨進門去。
覺緣,照你說的做,算你積功德。空覺法師讚許地講。
儘管穢氣難聞,空覺法師還是走近了智真的宿舍,他抬起寬而圓的僧袖捂住鼻子,朝鋪上躺著的變得木納的智真說,從今天開始,由覺緣來照顧你。唉,你怎麼現在佛也不念了?
智真瞪大眼睛看著空覺法師說,這裡臟,念不下去。
你就在心裡念,不念出聲來。空覺法師一說,智真的嘴就動,可能是默念阿彌陀佛。可是空覺法師一走開,他的嘴就不動了,許是停止了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