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子濃重的厭嫌幾乎是止不住地自胸口溢出。但很快裴芸察覺到異常,這張臉怎的好像比她記憶裡的年輕一些。
李長曄見懷中妻子凝視著自己,亦是劍眉微顰,疑竇叢生。
雖他這回來琳琅殿並未讓人提前通稟,喚醒在床榻上休憩的裴氏,但以他對他這位太子妃的了解,既是見了他,縱然臥病,也會不顧病體立刻下榻屈身向他施禮。
她從來是這般禮數周全之人。
可這一回,她卻隻是盯著他瞧,久久不言,沒了慣常端莊溫雅的笑意,反是眉目緊蹙,看他的眼神充滿了怪異。
李長曄倒是並未在意太久,隻當是裴芸睡糊塗了,聽聞她此番生產吃了大苦頭,足足生了一天一夜,很是不好受,故而誕下孩子十幾日仍需躺在榻上休養。
她兩回生產,他都未能陪伴在側,這回更是因著覃縣路途遙遠,待他趕回來,孩子已然誕下三日。
李長曄心下對裴芸到底有所虧欠,想了想,便率先開口道:“覃縣堤壩落成在即,其所在煜州幾乎年年大水,民不聊生,此關乎一州百姓之安危,乃造福民生之大計,孤不得不往,隻怕今日便得動身……”
尚在疑惑的裴芸聽著這段無比耳熟的話語,腦中驟然靈光一閃。
覃縣堤壩修建?
她清清楚楚地記得,那是慶貞二十三年的事,亦是那一年,她和李長曄的第二個孩子李諶出生了。
思及她這個次子,裴芸隻覺心口一陣陣悶疼,再看向眼前這個男人時,似是了悟了什麼。
或是老天知她心中有怨,才讓她在彌留之際,一舒心中鬱悶。
無論在旁人眼中,李長曄是多麼光風霽月,君子無雙,裴芸這輩子卻是厭極了她這個夫君。
她對他怨言頗多,可若要說最怨之事,大抵便是在六年前的這一日,他突然來了琳琅宮,告訴她他又要走了。
太子忙於政務,又常被當今天子派去各地視察民情,自裴芸入東宮以來,與他聚少離多,早已習以為常。
她並不意外他的離開,隻是這一次,她實在無法默默將此事咽下去,生諶兒時,她所受的苦比生謹兒多過百倍,諶兒胎位不正,她不但要強忍著劇痛任由穩婆矯正胎位,更是產後崩漏,血染紅了半床褥子,險些沒了性命。
她九死一生時,他不在身邊,待他趕回來,也不過握著她的手道了幾句“辛苦”,而後待了幾日便又匆匆離去。
裴芸知曉,他方才說的並非冠冕堂皇的借口,他的確心係天下百姓,但那番話的意思,就好像她應當賢惠大度,若她不接受,便是小家子氣,不知輕重,不堪為儲君之妻。
道理裴芸都懂,為黎民百姓犧牲一個她,在所難免,她並非這點度量都沒有,可她到底不是聖人,做不到在經曆無數次後,依然全無怨言。
同樣也恨他總以那番話將她高高架起,不得絲毫推諉。
她總覺得,打入了東宮,自己好似囿於一個名為“得體”的牢籠裡,被束縛著不得解脫。
李長曄見裴芸雙唇抿了抿,卻仍是緘默不言,不似從前那般接些識大體顧大局的話,就料想她應是不大高興。
倒也無可厚非。
他便依著本就想好的話,稍稍放柔語氣繼續道:“聽聞覃縣生產極其獨特的織錦,流光溢彩,很是適合做衣,待孤回來,便替你帶回幾匹,可好?”
又是一模一樣的話。
若說前頭那席話裴芸確實反駁不了什麼,可而今聽了這句,卻一下勾起裴芸深藏了不知多少年的委屈。
她驟然直起身子,雙眸凝視著男人,一聲淡淡的哂笑在安靜的內殿顯得尤為清晰。
“殿下是真心送臣妾禮物,還是想以此草草打發臣妾,來減輕您心內的愧疚?”
乍然聽得這話,內殿響起一陣不顯的吸氣聲,太子身邊伺候的常祿瞪大了眼,簡直不敢相信這話竟是由素來言行合度的太子妃口中而出。
他心驚膽顫地朝坐在榻沿的主子看去,卻隻能瞧見李長曄一如既往挺拔如鬆的背影。
常祿瞧不著,可與李長曄四目相對的裴芸卻將男人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他薄唇抿成一線,雙眸微眯,銳利如刃的眸光帶著幾分探究的意味落在她身上。
若放在從前,瞧見他這般眼神,裴芸定會斟酌著更加謹慎,小心翼翼唯恐觸怒他。
而這一回,或是仗著這不過是死前老天給她的一次絕無僅有的機會,她倒也不怵了,反是下頜微抬,語氣裡亦帶著幾分嘲弄。
“您是不是覺得,妻子不過是個裝飾的物件,隻消給您足夠的體麵,井井有條替您打理好一切,旁的什麼也不打緊,既得那些所謂的禮物,到最後也不過是順嘴吩咐底下人準備的,殿下又何必多此一舉再來問臣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