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開窗,就像從相框裡跳出來,平麵長出血□□象化在他眼前,填充飽滿成立體的,生動的人類,於是房間裡麵活潑的空氣和她輕靈的嗓音也一齊鑽出來。
“陸先生,請問,你是陸先生嗎?”
他的心臟,像是一條被驚擾了冬眠的蛇,抖開鱗片,蘇醒過來,鼓脹跳動。
她按著窗台借力翻下來,落地又輕又穩,一片敏捷的羽毛,整齊的襯衫和不該屬於這個季節的背帶短褲,及膝的長襪和腳踝帶搭扣的皮鞋,看起來像個唱詩班裡站最前麵的領唱員。
“他們說來了一位長得很好看的工程師,陸先生,一定是你吧?這裡的每個人我都認識,你是唯一一個像電影明星的。陸先生,你真好看,你會在我們家工作嗎?我讓爸爸開最高的薪水給你,好不好?”
她的眼睛鍥而不舍地對牢他的眼睛。
“抱歉抱歉,我知道工作很重要,你可以慢慢考慮——但是在那之前,你要不要幫我修一下投影儀?我打不開它了,爸爸又不在。”
這真是個奇怪的問句,一般人請求幫助,會問你能不能,有沒有空,願不願意,但她問他要不要,就好像在給予他一個幫助她的機會,而不是她在向他索取。
根本沒有給他拒絕的餘地。
他被她領進走廊儘頭的那間監控室,有種被花栗鼠帶回貯藏鬆果的樹洞的錯覺。
推開門,撲麵而來的是陳舊的橡膠味,昏暗與光亮並肩作戰,無論外界是春夏秋冬,裡麵的溫度始終保持在一個涼爽的狀態。
房間顯得畏畏縮縮,但這種逼仄感並非隻由狹小的麵積帶來,幾麵牆是各個車間及消防重點角落的實時影像,灰藍色的光影從四麵八方流動而來,水一樣浸透了整個房間,把人的活動範圍壓縮到最小,也淌到她的臉上、身上,映亮她的眼睛、鼻尖。
她在角落蹲下來。陸蘭庭才看見牆角的一塊位置有一塊尺寸迷你的幕布,她在從一台監控器的底部翻出投影儀,放的位置有點深,進程不太順利,她努力伸長手去夠,下蹲不夠,又變成趴姿,柔軟的衣物褶緊貼著皮膚,隱隱約約透出姣好輪廓,襯衫已經全亂了套,固定襪子用的襪帶卡在小腿肚的下方,任何人,隻要願意,都可以輕而易舉地伸手扯掉。
他彆開頭。
“可以了!”
她興奮地抱著那台機器,頭發亂蓬蓬,寶貝地遞到他麵前。
“但是開關沒有反應了,早上還是好好的。”
陸蘭庭說我儘力而為。
他沒有保證過能修好,但她的心情已經被他修好了,她仰著臉向他笑,說,陸先生,你一定可以。
陸蘭庭第一次發現自己在修理電器方麵的天賦,也可能是她眼睛中的期待太深重,他辜負不能,當他拆掉投影儀的外殼時,她把臉探過來觀察內部的構造,膝蓋柳枝一樣柔韌彎曲,蒙在一片陰影中。陸蘭庭特意挑選的求職正裝,料子符合他為自己編造出來的新身份,粗糙摩擦過她腿側,於是陸蘭庭不得不分心用手將她和他的腿分隔開,她無知無覺,毫無分寸和距離感的概念,甚至腿更加靠攏,完全貼合他掌心,仿佛長成了他四肢的一部分。
他沒有辦法再維持平穩心跳,呼吸時泄露一點混亂,她這個時候忽然又敏銳起來,讓他不要著急,修不好也沒關係。
怎麼可能沒關係,陸蘭庭額間頸後沁出細密汗珠,她很體貼地分享她的手帕給她,幸好她還沒有熱心到要親自替他去擦。
外殼重新裝回,螺絲刀打一圈半擰緊固定的螺絲,按下開關,指示燈發出幽幽亮光,謝天謝地,投影儀恢複了正常,她高興地擁抱他。謝謝陸先生。
和她父親辦公桌上那張照片上一模一樣的動作,擁抱的時候用儘全力,手臂去環住男人的肩膀,陸蘭庭的身體徹底僵在那裡,但真正呆滯的是她的眼睛,她的雙手交疊扣在他的頸後,臉上顯出認真觀察的表情,視線的儘頭是他的喉結,她應該是想去捏一捏碰一碰那塊脆弱的,屬於男性的性征,但她克製住了這種不禮貌的好奇和衝動,從他的懷裡退出來。
您要不要好人做到底?她問。
陸蘭庭說,什麼?
他很少用這種容易顯得思維遲鈍呆滯的反問句,但今天在她麵前說了超過三次。
陪我看完吧,有點恐怖呢。
她翻出來手機給他展示電影的海報,典型的血漿片,斷裂的四肢和內臟橫飛,分級標誌在20+,實在不像這個年紀的女孩的審美。
害怕的話可以換一部。他說。
但是我想看。她說,又重複了一遍,咬字更用力了,害怕也想看。
她把不字從陸蘭庭的字典裡硬生生摳下來了。
陸蘭庭隻能說,好。
片頭曲結束,幕布上打出影片名字,陳望月悄然安靜下來,偶爾小小聲跟他討論劇情。
他演得好浮誇。陳望月模仿那個男演員瞪大眼睛,嘴巴張成圓形的表情。不如我演得好。
陸蘭庭笑了一下。那你去演。
以後說不定呢。她得意洋洋。我已經進了我們學校的話劇團,他們讓我演朱麗葉。
人人都知道隻有最漂亮的女孩才能演朱麗葉,陸蘭庭想不到有誰可以做她的羅密歐。
她不再說話了。
起初陸蘭庭以為那隻是一個停頓,是她講話時所具體現出來的那種片段式的思維方式附帶出的習慣,但這個停頓未免顯得太長久,當他反應過來她把他當成一塊毯子,一個枕頭,一張沙發,悄然入眠時,他才意識到這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信號。
說自己看恐怖片害怕的人,看恐怖片看睡著了。
她不再能保持筆直,手掌心朝下蓋在膝蓋上,頭一點點垂下來,最後枕在他手臂,膝蓋磕在他的腿骨,胸骨柔韌起伏,散發出令人心馳神往的甜蜜甘美,如果她是一場雨後墜落的果實,那麼他不應當是雨水,而是承接她的大地。
睡眠是一種深層次的隱私,至少在陸蘭庭的認知裡是如此,兩個人同床共枕,是比袒露身體還要付出莫大信任的事情,而她和他僅僅是初次見麵。
沒有母親的孩子,被家人保存在一個安全的境地裡,像封印在琥珀裡的蝴蝶,隻有被最完整,毫無保留地愛過,才會對這個世界充滿善意,包括對麵前認識不到兩個小時的男人,也擁有毫無防備的心。
這警示了陸蘭庭,他的思維甚至發散到,如果他有一個女兒,他要如何教她防範年長的陌生男性。
他從來沒有產生過對未來另一半的想象,更沒有設想過子女會如何,但現在,他希望他以後能有一個女兒,像陳望月一樣可愛。
……是的,他對她最初的迷戀,源於想要一個這樣的孩子。
後來,她以另一種身份,成為他骨中之骨,肉中之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