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燈下,他步進會議室,如摩西分海,人群紛紛自覺靠邊,讓出供陸蘭庭通行的空間。
“我在餐廳等了半個小時都不見人影。”陸蘭庭假意抱怨著,“我知道各位都是大忙人,不過我們的營養師先生向我訴苦,他和手下人辛苦工作了一上午的成果無人問津,他的幫廚委屈得縮在角落給媽媽打電話。”
他手指輕屈,有節奏叩擊胡桃木的桌麵,語氣放鬆,“我想各位也見不得一位母親為子女太憂心,還請您,您,您,還有您——”
左手握著拳,四指指向自己,陸蘭庭隻用拇指依次點過在場高級官員,“拜托您,放下筆和文件,讓我們去享受餐廳的工作成果,吃飽喝足,再更有效率地投入到工作中。”
原本會議室裡的旁觀者紛紛應和。
“我的肚子已經咕咕叫了。”
“我迫不及待想嘗嘗總統府的牧羊人派了,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秘方,我總覺得和外麵餐廳做得不同。”
“你不是說醫生讓你控糖控鹽,牧羊人派也敢吃?”
“小陸先生的好意,我當然是要領受的。”
人群裡傳遞著活躍氣氛的笑聲,場麵漸漸熱起來,宮禹卻輕輕冷笑,不接他的台階,眸光掃過伊丹州的參議員,“蘭庭,我怕我吃不下,有些人太倒胃口。”
“宮伯伯不會是說的我吧?”
陸蘭庭歎了口氣,視線落在他麵前放的咖啡杯上,液麵紋絲未動,杯壁光潔,他用銀勺子攪動一下,絲絨般的液體蕩漾開,“您是該怪我,這樣的低級錯誤也犯。”
他放下杯子,詢問助理,“今天是行政辦公室的哪位準備茶水,宮伯伯不喜歡咖啡,讓廚房換成羅布麻茶給他。”
宮禹的心臟做過搭橋手術,不宜飲用含咖啡因的飲料,但久病的人往往有諱疾心理,尤其宮禹年事已高,又在本州獨斷專行太久,向來不願彆人提及他這樁舊病,陸蘭庭說他不喜歡,而不是不能喝,這份妥帖令宮禹臉色稍霽,他這個世侄的態度,也傳達出陸豐林的意誌,他仍是保守黨不能動搖的柱石之臣。
伊丹州參議員本想就著陸蘭庭的台階揭過這頁,看到宮禹不領情,重新火起,“小陸先生,我也想準點吃飯,但我看宮先生不願意跟我坐在一張桌上,他當了十二個孩子的父親,教訓人慣了,在我麵前也耍起家長威風來。”
“那我大概能感同身受,從前在梅爾辛的夏校,我寄住在宮伯伯家,也常常聽他的訓,那時候不懂事,記恨他,跟父親告他的狀,後來才明白,盼你好的人才會對你嚴厲。”陸蘭庭微笑道,手掌扶住宮禹手臂和肩背,顯露親近姿態,“那時候我和同學做小組作業,遇到有分歧也容易吵架,找他評理,宮伯伯為了讓我們不吵他,教我們用橡皮丟骰子,一塊橡皮六個麵,分彆寫上一到六,丟到偶數,就停戰,去吃廚房阿姨做的卡諾裡卷。”
聽他提到往事,宮禹臉上表情柔和了些,陸蘭庭伸手,示意伊丹州參議員把他麵前的幾封信遞過來,“有時候,命運的看法比我們更準確,各位先生們,我們也來玩個遊戲吧。”
陸蘭庭隨意捏起中間的信,市麵上最普遍的卡納郵政成立三百周年紀念標準款信封,一卡朗能買到一打,“假設這封信的第一個單詞是元音開頭,我們就暫時把在共建同樣的理想事業中遇到的分歧擱置,先去餐廳享用美食。”
視線齊刷刷落到他手中,助理送來裁紙刀,陸蘭庭割開火漆印,打開信封。
他玩了一個小小的障眼法,無論是“你好”,還是“您好”,這些最常見的寫信開頭,在卡納語裡麵的拚寫都是元音開頭,但因為他的有意誤導,人們會把第一個單詞理解成正文的開頭,如果這個詞是元音,自然皆大歡喜,如果不是,那麼他會告訴其他人,這個單詞是“您好”。
他不會把選擇交給命運。
展開信紙的同時,一枚夾在信紙裡的藍色花瓣像一隻蝴蝶,輕飄飄振翅飛出。
帶著幽微香氣落在陸蘭庭的手心,像一個乾燥的吻。
陸蘭庭一怔。
信上是漂亮圓潤的花體字。
【給騙子先生:
是不是很意外我做出了這道題?這的確是我做過最複雜、計算量最大的數學題,我一度選擇向老師求助,老師告訴我,這道題缺少一個最重要的常數項,無法解答,出題人一定是在捉弄我,但我不願意相信一位送我鬱金香耳環的先生會不想再跟我見麵,既然他告訴我,與他重逢的鑰匙藏在這道題裡,我願意為他嘗試了從一到一百之間的所有整數。
依次代入運算,很不幸,都失敗了,我又想到,如果這個常數並非整數,而是有超過三位以上的小數,那我豈不是算到成年都算不完?我發誓隻給陸先生五百次機會,如果我從一試到五百的整數都不對,我就放棄尋找答案。
這個常數項是20480,所以,你知道了,我打破了我的誓言,因為當我嘗試了五百次仍未成功後,我不甘心我做出的所有努力都付諸東流,我把常數的範圍調整到五百至一千的整數,又從一千調整到兩千,兩千調整到三千,過程裡,因為運算太耗時,我自學了編程,設計了一套算法,在我給你寫下這封信的前一天,我上完滑冰課,照常打開我的電腦,啟動程序,這一次,幸運女神終於想起我曾是她鐘愛的孩子。我得到了這道題的正確答案。
06185491。
搜索引擎告訴我,這是卡納總統府的熱線電話。
顯而易見的,有一位自稱是工程師的陸姓先生欺騙了可憐的陳望月和陳望月的父親,騙子先生有電影明星一樣的外表,也有一樣精妙絕倫的演技,陳望月本該狠狠生他的氣,把他送的禮物連根拔起,踩在腳下,但看在他陪陳望月吃電話線炸飯團的份上,陳望月決定拿出聖母瑪利亞一樣的包容心,體諒他可能的苦衷,並為他牢牢保守這個秘密,也請他放心,這件事,陳望月連父親都沒有告訴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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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去上芭蕾課了,就寫到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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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送的風信子種子,種進我陽台飄窗上的花盆,昨天結出了第三個花苞,我原本打算剪下一枝送給你,又想到萬物有靈,各待其時,它或許也會想留在枝頭度過完整春天,因此我隻留下一枚花瓣,隨信寄送這份春天,用以證明我沒有怠慢你的饋贈。
祝你快樂,健康,最好不要太忙,有空給我回信,再見??】
像有一隻手,狠狠按住了陸蘭庭膝蓋上那塊烏青,讓他體會到劇烈的刺痛。
烏青沒有消退,一直虎視眈眈地留在原地,以勾結他靈魂的方式。
“陸先生?”有人問他,“這封信的第一個單詞是?”
血液在血管裡沉鈍地流動,陸蘭庭抬眼看向會議室的落地窗,窗簾大開著,昨夜下過雨,露出水洗過的總統府庭院,櫻草花和玫瑰在光影下的色澤美得虛幻,落地窗框出油畫般的景致,陽光如微微顫動的金箔。
春天快到尾聲,萬物仍然充滿生機。
他卻因為一種純粹出於心理上的疼痛而感到戰栗,靈魂逐寸向著洪水跌墮。
折起信紙,連同那枚花瓣,一同塞回信封,他回答那個發問的人。
“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