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二月末,洛陽城以西五十裡的玉溪鎮卻飄起雪渣子。
細碎的雨雪落在裸露的脖子,沈昭寧卻不覺得寒,因為身軀早已凍僵了。
她把整個莊子的夜香都倒在大木桶裡,然後用牛車送到田間。
王婆子快步過來,“沈昭寧,快去拾掇拾掇,陸大人親自來接你了。”
沈昭寧正用身上的粗布圍裙擦去手背的穢漬,聽了這話,驟然咳起來。
陸大人。
那個溫潤端方的男子,她豐神俊朗的夫君,她以為此生再也不會見到了。
五年前,洛陽城誰不知明豔張揚的昭寧郡主,是清河公主的掌上明珠,在當今太後的懷裡寵著長大的。
一夜之間,清河公主牽涉廢太子逆案,慘被幽禁,尊貴驕狂的昭寧郡主也跌落成庶人。若非新科進士陸正涵冒死禦前求娶,她的命運應該是在教坊司被達官貴人玩弄。
她攜十裡紅妝嫁進陸家,不成想,情真意切的夫君變臉比翻書還快,早就跟青梅竹馬生養了一雙兒女,婆母理所當然地把蘇采薇抬為平妻,二妻協同執掌中饋。
她念著陸正涵的那份真情,忍氣吞聲兩年。那夜,蘇采薇抱著中毒昏迷的兒子哭得撕心裂肺,陸正涵不由分說一腳把她踹倒,婆母下令杖她二十,最後把她扔到鄉下莊子贖罪,不許她私自回京。
沈昭寧惦念的那絲舊情,徹底斷了。
“馬車到了,你快去更衣裝扮一下,莫要汙了陸大人的眼。”
王婆子提醒的聲音含著三分警告,“你敢在大人麵前亂說話,我有的是法子讓大人厭棄你!”
沈昭寧清冷的目光掃過她粗糙的臉龐,“下次我回來時,希望你還活著。”
不遠處,一輛頗為豪奢的馬車引人駐足圍觀,一個披著狐狸毛領大氅的男子下來,挺拔的身軀沐浴在雨雪裡,晦暗的天色竟然被他的意氣風發逼退了兩分。
她看著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俊臉,麻木冰寒的心猝不及防地抽了一下。
那個男子沉緩地走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她托付終身的良人,成親後用庶人的身份打壓她,數次為了蘇采薇和一雙女兒打她罵她,把她推進絕望的深淵。
眉骨忽然酸澀起來,但沈昭寧狠狠地壓下淚意,麵上瞧不出半分情緒。
她福身一禮,低著頭,沒說話。
“昭寧,我來接你回府。”
陸正涵猜到她在鄉下莊子過得不好,卻沒想到她這般不堪。
那個不可一世、萬千寵愛的昭寧郡主,變著法兒戲弄洛陽城的權貴公子,珍珠履踩著他的衣袍,不曾給過他一個眼神。
如今,變成了粗麻布衣、渾身臟汙的村婦,還有一股讓人作嘔的臭味。
“莊子挺好的,我是罪人,應該在這裡贖罪。”沈昭寧低垂著眉眼,語聲冷淡而疏離。
“既然我來接你,你便是贖完罪了,隨我回府吧。”
他心裡得意又頗為感慨。
她嫁進陸家兩年,他敲碎了她高高在上的傲骨,磨平了她的棱角和尖刺,把她揉捏成他想要的模樣,怯懦自卑,委曲求全。
沈昭寧覺得這句話格外的刺耳。
來到玉溪鎮莊子的第一日,她就沒盼望過他會來接自己回去。
婆子打罵、欺辱她的時候,午夜裡咳得胸悶睡不著的時候,她忍饑挨凍快死了的時候,腦子裡回蕩的是陸正涵那冷酷的一腳,是陸家人惡毒的嘴臉。
她不相信他會良心發現。
必定是陸家需要她“安然無恙”地待在陸家。
“陸大人稍候,容我換一身乾淨的衣裳,以免汙了馬車和您。”
沈昭寧不緊不慢地走進莊子大門。
陸正涵被膈應到了,皺眉看著她羸弱單薄的身軀在雨雪交加裡挺得很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