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說,刀槍劍戟他就難以肉身抵擋。
如果有大力士執數十斤的大鐵椎,雖然是鈍器,他也一樣抵擋不了。
橫練功夫的防禦也是有防禦上限的,如果對方的力量能夠突破這個上限,他就抵擋不住。
可楊沅並沒用兵器啊,隻憑一對拳頭竟能給他造成內傷?
孔彥舟心中好不鬱悶。
比武,比不過。
比文,不敢比。
偏生此人對陛下有大用,這時又不能殺。
一向囂張跋扈的孔彥舟,也隻好捏著鼻子忍了這口氣。
金人為楊學士舉辦的接風宴上,孔彥舟缺席了,由金國接伴副使朱宋璋主持,領潁州士紳為楊沅舉辦了一場接風宴。
……
接風宴後,回到館驛,楊沅就把寇黑衣和肥玉葉請了來。
花音和小奈已經迅速地搜查了一圈,確定這館驛中沒有盯梢監視的人。
此去燕京,寇黑衣是要和他打配合的人。
談判啊,當然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了。
而肥玉葉此來,就是為了救父。
因此他得時常和這兩個人通氣,這樣才能打好配合。
此時的肥玉葉,仍舊是一身大宋士兵的戎服。
在花音和小奈傾心指點之下,再加上肥玉葉以前雖然沒有出過外務,卻也懂些喬裝之術,因此這時的她隻是看著眉目清秀一些,比較中性。
卻沒有人敢看一眼,就斷言她是個女子了。
三人落座後,寇黑衣便慶幸地道:“子嶽,今日在城門口你那一番舉動,可真把我嚇了一跳。
我還以為,咱們這出使金國的任務,到了潁州城就結束了呢。”
楊沅搖搖頭,笑道:“提出和談的是金國。
今天在城門口刻意挑釁的是金國接伴使。
我還是個文官,這事兒,他們怎麼鬨大?不過……”
楊沅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地道:“孔彥舟能忍下這口氣,倒是讓我大感意外。
看來金國對我們這支使團,真的很重視啊。”
寇黑衣神色一動,忙問道:“子嶽,你的意思是?”
楊沅道:“很明顯,金國皇帝迫切希望我們能往燕京一行。
所以,孔彥舟這條狗呔的再凶,也不敢動我。”
寇黑衣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又問道:“此事有些古怪,明明是金人率先啟釁,陳兵兩淮,為何他們又主動要求和談,對我們如此看重?”
楊沅道:“這正是我找二位來此的原因。
明明是金國主動挑釁,他們又不曾吃了大敗仗,為何對我們這支使團的到來如此看重,目的何在?”
寇黑衣和肥玉葉不禁陷入了思索。
寇黑衣是個三麵間諜。
他被西夏派去金國臥底,好不容易取得金人信任,成功結納,卻又把他派去了宋國。
寇黑衣成功潛入宋國,現在卻又被宋國派回了金國。
由於他這三重間諜的身份,他比肥玉葉這個蟬字房掌房所掌握的金國機密還要多些。
一番思索之後,寇黑衣心中便隱隱有了一個猜測。
寇黑衣道:“完顏亮有南下的野心,但此刻卻非他南下的時機。
而他,還是對我大宋用兵了。
可他用了兵,卻隻虛張聲勢打了幾仗,便放出風聲要求和談。
我想,完顏亮做這出戲,應該是給金國上京的那群女真權貴們看的。”
楊沅眼睛亮起來,笑道:“寇兄繼續說。”
寇黑衣道:“完顏亮草草一戰,便張羅議和。
會讓我大宋認為,金人占據中原以後,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兵鋒之利,已大不如前。
這種情況下,我們宋國派出的使節,態度一定會比較強硬。
他是想以我們為磨刀石,刺激那些女真權貴們,方便他收攏權力。”
肥玉葉疑惑地道:“此舉如何方便他收攏權力?”
寇黑衣解釋道:“完顏亮遷都於燕京,想要據中原腹心以令天下
隻是上京的女真權貴們反對激烈,他們不願意搬。
一方麵,離開根基之地,會削弱他們這些權貴的力量。
另一方麵,‘紹興和議’以來,金人也很久沒有打仗了。
他們如今習漢語、穿漢服,生活奢靡之處,尤勝我大宋。
完顏亮這是想用我們來提醒那些失去了戰意的權貴:
在他們身邊,還有一個實力相當的國家,而且這個國家正在磨刀霍霍!”
肥玉葉聽了,不禁有些意外地看了寇黑衣一眼。
本職之內的事情,肥玉葉做的很好。可是這種大局觀的東西,她發現自己竟然不如寇黑衣。
楊沅有些欽佩地看了寇黑衣一眼。
寇黑衣能看到這一層,已經很了不起了。
他不可能看出更深的東西。
因為用一個正常人的思維,是忖度不了完顏亮接下來的行為的。
楊沅如果不是對完顏亮這個曆史人物有些了解,他也不可能猜到。
可是完顏亮的行為雖然比較瘋,可是你捋一遍的話,它居然很合乎完顏亮的行為邏輯。
完顏亮篡位以後,便大殺完顏皇族,拉攏非完顏姓的女真權貴,重用遼、宋叛將降臣。
對此,非完顏姓的女真權貴,還真有些樂見其成。
現在,完顏氏中,幾乎已經找不出對他有威脅的人了,完顏亮的帝位已經穩定下來。
誰也不會想到,不甘寂寞的完顏亮,又把屠刀揮向了女真異姓貴族。
其實,完顏亮的人生目標一直就很明確。
隻是他想達成目的方式總是急功近利,誰會想到他每一步都想劍走偏鋒呢。
他那平生三誌的第一、第二條,早就說明了他的生平誌向。
“吾有三誌,國家大事,皆我所出,一也;帥師伐遠,執其君長而問罪於前,二也;”
這第一條就是說他要做金國說一不二、至高無上的皇帝。
現在,他已經篡位成為皇帝,可他還沒有做到說一不二,至高無上。
金國雖然已經是一個帝製國家,卻是一個帝製的半成品,它的另外一半依舊是部落聯盟。
完顏亮遷都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集權。
可是,即便女真貴族們屈服了,在一兩代之外,也很難削弱他們部落長的影響力。
在完顏亮的觀念裡,破而後立從來都是比改建優化更加快速也更加徹底的手段。
他不想循序漸進,他要破而後立。
楊沅把他的分析一點點地講給寇黑衣和肥玉葉聽。
他來自後世,知道曆史上完顏亮確實乾過些什麼事情。
他依據這些史實倒推出來的邏輯、倒推中發現的諸多蛛絲馬跡,便成了他獨一無二的發現。
楊沅說罷,總結道:“所以,我認為,完顏亮不是要拿我們當磨刀石,而是要拿我們當吸鐵石。
通過我們,把賴在上京不肯搬家的女真權貴們吸引到燕京去。”
寇黑衣恍然,失聲道:“然後,來一個‘杯酒釋兵權’?”
這句話,對宋人來說並不是忌諱。
宋真宗時的宰相丁謂在他的《丁晉公談錄》中就記載了這件事。
不過,這時還沒有“杯酒”,隻有“釋兵權”。
到了宋仁宗時期,宰相王曾在整理前朝筆記的時候,就把丁謂這段記載寫進了他的《王文正公筆錄》裡。
為了增加閱讀性,王宰相對這麼嚴肅的曆史事件做了點加工,於是釋兵權的場景就變成了發生在酒桌上。
再後來,司馬光在他的《涑水記聞》中,又對這件事做了更生動的豐富,這就變成後人所熟知的“杯酒釋兵權”了。
宰相們帶頭編排大宋開國皇帝,大宋朝廷居然置若罔聞,也是一樁奇事。
楊沅先是一怔,隨後啞然失笑:“不,完顏亮對於擋他路的人,從不采取恩威並施的手段,而是隻以刀兵加頸!”
寇黑衣瞳孔一震,不敢置信地道:“難不成,他想用一場大屠殺,解決這些不聽話的權貴?”
楊沅道:“有何不能?完顏亮此人,弑兄篡位,既驚才絕絕,又敏感善妒;
既溫文儒雅,又殘忍好殺;既勵精圖治,又荒淫無度;既抱負遠大,又好大喜功!
你不覺得,他像極了一個人。”
寇黑衣略一思索,脫口道:“隋煬帝楊廣!”
楊沅點點頭,道:“金人自從占據中原,便開始耽於享樂。金國權貴南下的野心,越來越小了。
尤其是完顏亮登基以來,不斷集中皇權。
這種情況下,南下,傷損的是權貴們的實力,獲益的卻是完顏亮。
這一點,他們很清楚,完顏亮也清楚。
完顏亮應該明白,加官進爵、封官許願,都不可能讓這些安於現狀的女真權貴繼續為他拚死效力,耗光自己的老本,隻有掌握真正的皇權。
可是,這些權貴並沒有造反的野心,因此我們這支使團的到來,就會成為他們對抗完顏亮的最佳武器。
隻要他們能促成宋金和談,那麼就是又一個‘紹興和議’,完顏亮就沒有借口從他們手中征兵。
完顏亮正是看準了這一點,想用我們為誘餌,來個一勞永逸!”
楊沅所說,有可能嗎?
寇黑衣不知道楊沅為何能做出這麼大膽的推測。
可是仔細一想,似乎又很符合完顏亮一貫的性情為人,也符合他的誌向追求。
如果這是真的……
寇黑衣不由得心中凜凜。
現在的金國已經這般強大,如果完顏亮把女真權貴再殺戮一空,那麼他就真能做到“國家大事,皆我所出”了。
接下來,他是不是就要“帥師伐遠,執其君長而問罪於前”了。
這個“君長”,會隻是宋國的“君長”嗎?
不行,我一定要阻止他!
肥玉葉神情複雜地看著楊沅,這就是狀元的格局嗎?
每個人對於強的定義不同。
在肥玉葉眼中,楊沅即便有天下無雙的武功,她也不放在心上。
她很小就在朝廷裡做事,個人武勇在她看來,縱然再強,也算不得什麼。
楊沅“三元及第”成為狀元時,那是她第一次對楊沅產生了敬佩的感覺。
狀元啊!
那是需要何等了得的學識!
但那依舊不是最讓肥玉葉敬服的地方。
現在,楊沅在剖析、判斷一國皇帝的意圖和舉動,並因此做出應對。
於肥玉葉而言,這才是大智慧!
楊沅道:“當然,這隻是我的一個猜測,等我們到了燕京,才能證實。”
楊沅看向肥玉葉,安慰道:“如果我判斷正確,對你來說,就是一件大好事。
如果完顏亮所圖在此,接下來燕京一定會大亂。
令尊如果沒有落在完顏亮手上,大亂之中想逃走就容易許多。”
肥玉葉聽了,心中便有些歡喜。
明明這還隻是楊沅的一種推測,她卻下意識地選擇了相信。
寇黑衣的眉頭卻皺了起來,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如你所說,那我們不管是磨刀石還是吸鐵石,待完顏亮達到目的之後,豈不是就毫無價值了?
來的時候好好的,咱們回不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