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門江流域在這個年代,下遊還沒有淤塞,也沒有那座礙事的橋,大船儘可通過。
自從船隊到了圖門江入海口,楊沅就站到了甲板上,不時觀望著左右和前方的河道。
李佑和餘奉先、楊玄策一直跟在他的後麵,卻並不清楚他在乾什麼。
或許隻是因為終於看到了陸地的興奮感?
鈍恩城有一個大碼頭、一個小碼頭。
大碼頭就在東半城,位於潺春部落聚居區。
不過,潺春部落和顯星部落隻是因為有限的生產資料的競爭,關係不太融洽。
雙方遠沒有發展到械鬥仇殺的地步,因此並不禁絕對方到自己的地盤上來。
隻是如非必要,雙方都自覺地不去對方的聚居區域罷了。
東城碼頭雖然能夠停泊大船,實際上卻從未有過什麼大用。
停泊這裡的,最常見的就是小漁船。
因為沒有什麼海商會長途跋涉,和購買力如此低下的兩個小部落做生意。
至於從這條水道去上京城,也沒有商人選擇,因為金人崛起的速度太快了。
當金國迅速成長為一個龐然大物的時候,就連嗅覺最靈敏的商人都來不及反應,把上京當成一個海上貿易的重要地區。
等商人們想有所動作的時候,他們的政治中心南遷,大批權貴離開了。
上京那邊留下的權貴們當然也需要奢侈品,而且他們完全買得起。
但是,僅僅供應權貴們奢侈品的話,需要為此開辟一條海上航道麼?
物資隻要運到山東路,再由陸地商人分銷下去就行了。
經過燕京,進入遼東,然後再運往上京……
一次也就十幾車的貨物,完全不需要開辟海道,要知道一條海船的貨,就能卸裝幾十車的貨物。
所以,鈍恩城的百姓還是頭一回看到如此龐然大物。
當他們看到第一條大船駛進碼頭的時候,他們就像船上的人第一次看到鯨魚時一樣,興奮的大喊大叫起來。
很多人急不可耐地呼朋喚友,叫大家出來看大船。
接著,第二艘、第三艘……
潺春部落的百姓們開始恐慌了。
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來人是誰,對他們有沒有敵意。
有人趕緊去通知他們的“孛堇”(族長、首領)。
早就知道這件事的淩戈聞訊,立刻帶著人迎向碼頭。
簇擁在他周圍的,是族中一些長老和勇士。
阿布帶著他的七八個侍衛,就混在這些人中間。
如今遼東局勢複雜,東京城的完顏雍也不能抽調兵馬北上。
生活在綏芬河流域的烏古論家族雖然距鈍恩城更近一些,卻也同樣不能派出大隊人馬過來。
但是,隻派幾個使者,想要在廣袤的東北大地上穿插過來,還是非常容易的。
阿布是烏古論元忠派來的,他接受的使命隻有一個:“殺死楊沅,搶回盈歌。”
李太公把烏古論盈歌賜給了楊沅,這件事老太公怎麼可能不宣揚出去。
這種事,就是他綁定楊沅的一環呐。
曾經,他是堅決不想楊沅和盈歌有什麼關係的,他擔心這位狀元因此而倒向烏古論氏。
但是,發生了遼陽城下那一幕之後,情況就發生了變化。
此事之後,由他做主,不管盈歌歸了誰,於烏古論家族都是莫大的恥辱。
這不是烏古論家氏嫁女,而是女兒被人擄作女奴,賞賜給了某人。
把她賞給一個人還是一群人,有什麼區彆?
都是烏古論家連自己的女兒都保護不了,被人把女兒當女奴處置了。
李鳴鶴在離開老鐵山城的時候,就把這件事散布了出去。
完顏大睿虛張聲勢了幾天,在完顏驢蹄已經不可能被追上之後,就撤了兵。
他開始遊擊作戰了,這一階段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擴軍。
他擴軍的方式簡單粗暴,先砸碎你所擁有的一切,不跟著我走,你就隻能餓死,沒得選擇。
如此一來,他的隊伍就像滾雪團一般迅速膨脹起來。
當然,這樣征來的兵,忠誠度很成問題。
但有兵總比沒有好。
而且,當這些兵一旦嘗到了升官發財、為所欲為的甜頭,也就不用擔心他們不效忠了。
烏古論元忠就是在完顏大睿撤兵之後,知道妹妹沒有死,被李太公賞賜給了宋國使節。
相對於令他更煎熬的其他種種可能,這個結局顯然是比較叫人容易接受的。
這個容易接受,隻是說烏古論元忠至少不會覺得那麼煎熬了,但恥辱感是一樣的。
所以,他派出了阿布,叫阿布趕到李太公一行人最有可能出現的圖門江流域。
阿布知道鈍恩城再往西大船就過不去了,李鳴鶴的船隊必將在這裡登岸,再從陸路返回上京地區。
所以他直接趕到鈍恩東城,見到了潺春部落的首領淩戈。
阿布要求淩戈到時候以款待二王北遷家族長者的方法,邀請客人們赴宴。
到了他家之後,阿布就會和他帶來的武士在酒席宴間,出其不意地斬殺楊沅,再奪回大小姐。
淩戈當然不願意因此得罪二王家族。
就算兩王造反死掉,他們的家族頂多是元氣大傷,受到削弱。可瘦死的駱駝,依舊比他大。
更何況,萬一……二王造反成功了呢?
但是,在人屋簷下,怎敢不低頭?
烏古論部落生活在綏芬河流域,和鈍恩城(吉林延吉市西南卡興洞)不到十天的行軍路程。
現官不如現管,他還是更懼怕眼前就能對他產生直接威脅的烏古論部落。
所以,他隻能自我催眠:我是被逼的,到時候動手的是阿布,和我無關……”
……
船上,楊沅一邊觀察著自海入河之後的沿途水情、地理,一邊隨口吩咐,叫李佑記下來。
李佑根本不明白他在乾什麼,但是太公已經吩咐了,要聽他驅策。
所以,李佑隻好像個起居郎似的跟在楊沅的屁股後麵,隨時記錄著他交代的東西。
至於奉先和玄策這對臥龍鳳雛,他們不識字。
楊沅嚴重懷疑,他們的父母當年不知道從哪兒聽說過這樣兩個名字,覺得挺威風的,就用在了他們兒子身上。
“這個碼頭吃水倒是比較深,可惜不夠大。”
楊沅絲毫不在意越來越近的碼頭上那些等候的人群,這種事,有李老太公他們出麵,本也輪不到他去管。
楊沅指著河對岸道:“那邊地勢較緩,可以掘寬一些、挖深一下,擴大港口。同時,在那邊鋪設一條道路……”
李佑聽到這裡,終於明白了楊沅的意思。
“楊學士,你是在考慮將來商隊抵達後,在此靠岸,並運往上京。”
楊沅道:“不錯,所以,除了地理的問題,我們還得考慮一路上要經過哪幾方勢力,要把人的關隘也打通了才行。”
李佑撇了撇嘴,不陰不陽地道:“楊學士,事關多國,你不是和太公說,還需要多方斡旋,不確定能否成功嗎?現在就考慮這個,是不是太早了些?”
楊沅看了他一眼,道:“首先,未雨綢繆,你懂吧?
如今順道就可為之的事情,卻不去做,難道要等真的可行時,再大費周章的從頭梳理一遍?再者……”
楊沅似笑非笑地對李佑道:“謙遜隻是一種美德。
就像謙稱自己的兒子為犬子,女人為拙內,難道真是自己的兒子太狗、自己的女人太蠢?”
“啪!”楊沅的屁股被正好走過來,要招呼他下船的盈歌踢個正著。
用的是腳背,聲音挺脆的,卻並不痛。
隻聽到後半句的盈歌柳眉倒豎,杏眼含嗔:“你說誰蠢呢?”
楊沅拍了拍屁股,答非所問地笑道:“伱這腿法可是愈發精進了,舉重若輕,舉輕若重,靈活自如啊。”
盈歌嫩臉兒一紅,又想踢他。
臭男人,人家現在腿法好,還不是因為你喜歡窮折騰。
以前人家使豎一字馬都有點吃力,現在橫一字馬都輕輕鬆鬆。
見楊沅閃了過去,盈歌又瞪了他一眼,嗔道:“李太公喊你過去,要下船了。”
“好!”楊沅笑答一聲,跟著盈歌向碼頭一側的甲板走去。
奉先和玄策立即按刀跟了上去。
捧著小本本、捏著鉛筆頭的李佑卻又感覺抑鬱了。
楊沅剛剛提到了拙內、犬子。
我那拙內,到底有沒有對不起我?
我那犬子,到底是不是我的兒子?
一想到此前他的嶽父大人,紇石烈部落的一位長老過壽。
他的妻子千裡迢迢回上京給嶽父大人過壽,還把年幼的兒子也帶上了。
當時並沒覺得有什麼疑點的事兒,現在卻是越想越不對勁兒。
“等我回到上京,見到那賤人再說,我一定要查個明白!”
李佑把小本本夾上鉛筆揣進懷裡,順手把刀挪到了一個更易於拔出的角度,追著楊沅走去。
……
岸上人群中,阿布看著淩戈領著幾位長老殷勤地迎上前去,和李鳴鶴等二王族中長輩們寒喧起來。
阿布淩厲的眼神兒,便已盯在了那群老頭子中間,唯一一個身材頎長的年輕人。
楊沅站在那幫老頭子中間,如同鶴立雞群,很顯眼。
這個人……應該就是宋國使節楊沅了吧?倒是一表人才。
阿布想著,就看到了盈歌。
盈歌站在楊沅另一側,從阿布的角度第一時間沒有發現她。
這時盈歌上前一步,抬眼和楊沅說著話,阿布才看到盈歌。
阿布作為元忠的親信,自然認得自家大小姐。
雖然他已經扮作潺春部落的武士藏在人群中,還是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擋住了自己的臉。
看到盈歌小姐那張甜甜的笑臉,似乎真的喜歡了這個宋人?
阿布胸中怒火頓時熾烈起來。
烏古論家族的女人,怎麼可以服侍一個卑賤的南蠻子!
楊沅,必須死!
……
“楊沅如果死了,我將唾棄你、背叛你、永不信你!”
劍,就握在艾曼紐貝兒的手中。
在她前方,是她供奉的一尊“十字苦架”。
那是她親手雕刻出來的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