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完顏驢蹄那幫人的印象,還停留在居無定所,到處遊擊作戰,抵抗完顏亮討伐上呢。
楊沅卻是親自參加了新金開國大典的,他很清楚接下來的上京會如何發展。
金老太公馬上盤算起來,王家單獨運營九連城航線,那上京航線就全歸金家所有了。
如果經營物資多為奢侈品的話,雖然軍需物資的銷售會被分走一大塊,但是總的算下來,好像也不虧,甚至賺的更多。
楊沅又道:“而且,遼東地區在很長時間內,都會作為交戰區存在,倒是上京地區相對穩定。
因此,每次貨船去了,返航時要帶回來的山貨、皮毛、馬匹等,也是上京地區的供應更充足吧。”
金老太公豁然開朗,忍不住哈哈大笑地舉杯道:“老夫且以茶代酒,謝過楊學士。”
楊沅笑吟吟地舉杯迎了一下,神情忽又一肅,對金老太公道:
“金家的船隊,在三陟港附近,曾被嶺東道的水軍攔截,此事金翁想必已經知道了吧?”
金老太公頓時麵露怒色,道:“老夫知道了。
若非李家如今與學士有了交情,這件事,老夫是必然要向他討一個公道的。”
楊沅微笑道:“金翁打算如何向他討還公道呢?”
金老太公一愣,如何討公道?
世家大族之間發生矛盾,鬥爭的手段很多。
比如讓自己在朝中的代理人向對方的代理人發動攻擊。
比如在自己家族擁有控製區的地區打擊對方勢力等等。
楊學士問這些做什麼?
難不成楊學士不滿於李家的無禮,還是想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楊沅沒有故弄玄虛,馬上解釋道:“不知金翁對於日本時局了解多少?”
金太公略一沉吟,道:“了解一點,卻也不多。”
囿於這個時代的各種客觀條件限製,哪怕日本國近在咫遲,日本的政局變化,對於高麗地方勢力來說,也是完全不相乾的,沒什麼影響。
所以,這些世家大族的眼睛一直是向內的,他們盯的是那些對他們有威脅的其他世族大姓。
楊沅聽了,便把日本國平氏、源氏兩大武家和日漸沒落的公家博弈的情況對金太公敘說了一遍。
他說這些時,自然不會隻講這些事情的發生,而是一邊講,一邊剖析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現象。
因此,當他說到一半的時候,金太公的臉色就已經變了。
熟悉本國情況的金太公,把高麗如今的局勢往楊沅所說的情況裡一套,那幾乎就是日本武家即將崛起之前的狀況。
不能說兩者一模一樣吧,也是極其相近。
要知道,在本來的曆史上,高麗武班發動政變,從此壓製文班,就是十五年之後的事。
這種事情,可以是因為某一突發事件成為導火索而爆發。
但它能夠發展到那一步,一定是有著深遠的原因,並且早就有了種種跡象。
隻是身在局中的人,在它徹底暴發之前,即便注意到了這種現象,也很難意識到它的嚴重後果。
因為楊沅在金國的一係列舉動,他在金太公眼中,早已罩上了一層智者光環。
他說的話,在金太公心中是很有份量的。
再者,金太公作為高麗的一位上層大人物,非常了解高麗國的情況。
文班和武班的深刻矛盾,以及不斷激化的狀況,結合楊沅的分析,金太公完全相信,高麗很可能也會迎來這樣的一天。
一時間,金太公隻聽得坐立不安,雖然正在冬季,卻有一種大汗淋漓的感覺。
楊沅道:“李家在嶺東有一支兵馬節度,想劫你金家的船,便隻需出動一路水軍。
金翁你當然可以采取反製措施,但你之所以能夠采取反製,是因為在金家和李家上麵還有一個高麗王室。
在你們身邊還有鄭、崔、樸、劉等各大氏族彼此牽製。
所以金翁才能在規則之內對李家做出反擊。
可是……”
楊沅盯著金太公的眼睛,輕輕地道:“如果有朝一日,有人掀了桌子!
他不跟你玩那些世家大族約定俗成的規則和手段,他也不在乎高麗王的乾預。
他就隻要跟你比力氣,亮刀子,搏生死,金翁,你怎麼破?”
“學士大慧大智,既然已經看到了,定有辦法教我。”
金太公已經意識到危機所在,他自然就有了未雨綢繆的方法。但他更想知道楊沅有什麼手段。
楊沅道:“楊某覺得,金家完全可以從現在開始就……”
楊沅把自己的想法,對金太公一一說了出來。
比如從現在開始,就下大力氣將一些金家子弟開始往武班方向轉。
由於現在高麗武臣的地位較文臣低的多,這種競爭就不算大,想安插金家子弟很容易。
其中真正的難處,是要做通金家子弟的思想工作。
畢竟有機會成為文臣,沒人願意選擇做一個受人輕鄙的武臣。
再一個就是要手段巧妙一些。
不然這些世族大家可都在盯著彼此的一舉一動,金家的舉動若太有悖常理,就會引起其他世族大家的警惕。
金太公聽的頻頻點頭,又補充道:“老夫還可以利用莊田,招募更多的佃戶,並且對他們進行訓練。
同時,金家的船隊,也可以用護航的名義,訓練更多的武力出來。”
楊沅點頭道:“金家現在和新金關係很好,金家可以向他們購買戰馬,訓練出一支精銳的騎兵。
我想,哪怕是一支隻有八百人的精銳騎兵,也足以讓金家在亂世之中搶得先機了。”
“你們還可以從宋國這邊,多購買一些弓弩。
如果金翁你需要戰陣經驗豐富的教頭,幫你訓練金家的私兵,楊某也可以想辦法給你找一些過來。
他們都是身經百戰的老軍,不少還做過軍官,經過他們的訓練,金家軍的實力一定可以獨秀一枝……”
金家軍?
聽到這個稱呼,金老太公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楊學士這是想要乾什麼?
這……這已經不是想讓金氏在亂世時擁有一份自保的力量了吧?
一個大膽的念頭,驀然掠過了金太公的心頭。
不過,他沒敢細想。
他看了楊沅一眼,兩人眼神兒一對,他便明白,他心中所想正是楊沅想要說的。
嘶~~,這個楊學士,他彆是有慫恿彆人造反立國的癖好吧?
以天下為棋盤,以眾生為棋子,這就是文曲星的胸襟嗎?
金太公實未想過,楊沅在歸國途中,特意在高麗逗留幾日,為他策劃這一切,就隻因為慶州金氏是玉貞的家,哪有他想的那樣複雜。
那等癖好的人,世間還真有一個,不過那人此時還未出世呢,他叫道衍。
金太公心中凜凜,對那個大逆不道的想法閉口不談。
二人就如何壯大金氏的武力又推敲良久,金太公便親自送楊沅出書房,讓人引他回客舍歇息。
金太公微微佝僂著脊背,目送楊沅遠去,又在廊下站立良久,便將拐杖頓了兩頓。
一個侍女立刻上前,彎腰待命。
金太公緩緩道:“去,叫玉貞來書房見我。”
說完,他就慢慢地踱回了書房。
金玉貞此時正被盈歌拉著東問西問,主要就是問楊沅如何曆儘艱險逃出金國。
金玉貞一見盈歌就心虛的不行。
雖然盈歌對她並無疑心,問的事情也沒有什麼不好說的。
可是她隻要講起這些事情,就不可避免地想起她和楊沅接觸的點點滴滴。
哪怕是二人同車而行時,膝頭偶爾碰觸的細節,此刻想來都有一種早有預謀的曖昧。
這讓她在回答盈歌問話時,難免坐立不安。
忽然有人來報,說金太公找她,金玉貞如蒙大赦,馬上逃也似地離開了盈歌的臥房。
金老太公一見孫女,便道:“玉貞呐,金國那兩個叛王,一個叫完顏驢蹄,還有一個叫什麼什麼……”
“完顏大睿。”
“哦哦,對!完顏大睿。他們兩個從山東路起兵造反,如何輾轉於遼東,又如何裂土自立,你把你知道的,跟爺爺再仔細說說。”
金玉貞在信中向金太公介紹楊沅時,曾經寫過他在金國的一係列作為,但相對簡略。
金玉貞在歡喜鎮住了很久,那裡有很多完顏驢蹄的部曲家眷,都是從完顏驢蹄在濟南造反時開始,就一路跟下來的。
因此對於完顏驢蹄如何一路逆襲死中求生,接著又力壓完顏大睿,最終成為遼東之王的經曆,他們知之甚詳。
這其中,完顏驢蹄鎮守大定府,歡喜鎮這邊征服各大部落,為他奪得“都渤極烈”之位的故事,尤其的精彩。
而所有這些事,都離不開一個人,那就是頂著完顏弘康之名的楊沅。
金玉貞就把楊沅如何合縱連橫,智計百出,憑著一手爛牌,最終打出王炸的故事,對金老太公說了一遍。
金老太公閉著眼睛聽著,仿佛睡著了一般。
金玉貞知道,這是爺爺的習慣。
當他這樣傾聽的時候,就是他最認真的時候。
原來是這樣嗎?
這個楊學士,竟然化這麼多的不可能為可能,簡直是點石成金!
金太公心中,那個不敢浮現的念頭,就像一個穿著浴袍的大美人兒,若有意、若無意,時不時地就提起裙擺誘惑他一下,撩撥的他既不敢看,又想看。
如果老夫按照楊學士的指點,金家或許真有機會……爬上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哪怕是金太公已經如此高齡,他自己很可能不會看到那一天了,但是一想到那種可能,還是血脈賁張。
“嗯,嗯,我知道了……”金老太公點著頭,慢慢張開了眼睛。
此時,他的眼中,已經多了一抹金玉貞從未在他看到過的情緒。
那是從他成為金家老太公之後,就再沒出現的一種欲望,它的名字叫——野心。
金玉貞看著爺爺有點魂不守舍的樣子,不禁好奇地問道:“爺爺,你為什麼突然對楊學士的事情這麼有興趣了?”
“啊哈,爺爺方才和楊學士一番長談,覺得此人見地不凡,非常的了不起,所以對他的事情,便格外有了興趣,哈哈……”
“那當然啦。”
金玉貞皺了皺鼻子,有些驕傲地道:“人家可是大宋的狀元,而且是三元及第的狀元呢。
大宋隨便拿出一個二甲、三甲的進士,到咱們高麗來,做個宰相也綽綽有餘吧?
那你說人家楊學士得相當於什麼人物?自然是見地不凡啦。”
金老太公笑眯眯地點頭:“嗯,是啊是啊,聽你這一說,果然是這樣呢,哈哈……”
金太公念頭通達了,眉宇間的笑也輕鬆起來:“玉貞呐。”
“誒?”
“你覺得,咱們金家如果和楊學士建立一種更親密的關係怎麼樣?”
“啊?這……什麼更……親密的關係啊?”
金玉貞臉蛋兒微暈,心情緊張。
爺爺為什麼忽然這麼說,難道他知道了什麼嗎?
不會是海平郡的知事崔大人,派人告訴祖父了吧?
我就說,大早晨的不要折騰不要折騰,會被崔大人發現,那壞人偏不聽。
真是丟人死了~
金太公撫須道:“更親密的關係,除了血親,當然就是姻緣啦?”
金玉貞的臉蛋兒更紅了,快要冒出蒸氣的感覺。
難道爺爺……想解除我和王家的婚約?
金玉貞一顆心都要跳出了腔子,她垂下頭,羞怯地道:“可是……可是,這有些難以啟齒吧?”
金太公頷首道:“是啊,畢竟他已經有了夫人,我們金家的女兒去給他側室的話,有些丟人呢。”
咳!其實,我也不是很在意啦。
這句話都到了金玉貞的嘴邊,卻實在是……嗯,確實有點“難以啟齒”。
金太公想著,楊沅如今才二十多歲,就是大宋權臣,智計無雙,可謂前途無量。
如果與他結緣,有他的幫助,金家真有可能到達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那麼,與金家的輝煌未來相比,送個孫女給他做側室又有什麼。
金太公拿定了主意,便道:“但是,他是大宋的狀元,不是凡人。
所以,你覺得,把你妹妹泰熙嫁給他怎麼樣?”
“啊?什麼?泰熙!”
金玉貞頓時一呆。
金太公微笑道:“是啊,如果是泰熙的話,楊學士會喜歡她吧?”
金玉貞心裡有點酸溜溜的,馬上說道:“泰熙才十二歲,也太小了吧?”
金太公不以為然地道:“十二歲還小嗎?”
高麗人的成親年齡,比大宋這邊早的多。
各個朝代的婚姻政策都是不同的。
比如在漢代,它是規定一個上限,女子十五歲之前必須成親。
年滿十五歲還不出嫁,朝廷就要向這戶人家罰收五倍的稅賦。
大宋國則是規定一個下限。男子年滿十五,女子年滿十三,就可以成親,此前不可以。
而高麗國沒有這方麵的規定,就算是高麗王室,也是很小就會成婚。
高麗恭惠王後成親時十一歲,貞熹王後成親時九歲,貞顯王後成親時十二歲,你要是看他們的婚禮現場,就像是在看小孩子過家家。
不過該國國情如此,倒真是可以嫁了。
金玉貞慌了,偷了盈歌的男人,她就很虧心了。
如果楊沅變成妹夫……
要死!
金玉貞趕緊勸阻道:“祖父大人,這件事請千萬不要對楊學士提起。
楊學士的正室妻子還沒過門兒呢,而且他的正室妻子是被大宋皇帝冊封過命婦的。
在她成親之前,楊學士不好公開迎娶側室。況且依照大宋的律法,泰熙妹妹也還不到出嫁的年齡呢。”
“這樣啊……”
金太公遺憾地歎了口氣。
當他意識到楊沅隱隱透露的事情不無成功的可能時,心裡就開始患得患失起來。
這種事情,當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它需要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楊沅能夠給金家的幫助實在是太多了。
他能讓完顏驢蹄那樣一條喪家犬,搖身一變做了皇帝。那麼,金家又為何不能成為楊學士手中的第二個奇跡?
一旦有了這個念頭,他就急切地想要和楊沅建立一種輕易無法斷裂的關係,以期得到這位大宋的智者和權臣的支持。
可是玉貞說的也在理,如果弄巧成拙那就不美了。
金老太公歎了口氣,道:“那麼,此事就暫且不提了。
玉貞呐,楊學士對我們金家,非常非常重要。
你有助楊學士離開北國的功勞,借著這層關係,你一定要和楊學士保持密切聯係。”
“祖父大人放心,我會的!”
金玉貞眉眼含笑地答應下來。
這個任務,對她來說可是求之不得,以後可以奉命偷漢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