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璩找到趙瑗,便把他和楊沅的對話對他說了一遍。
趙瑗點點頭,欣然道:“楊卿此舉雖然未免過於謹慎。
不過,他如此年輕,就能老成持重,深諳治大國若烹小鮮的精義,甚好。”
趙璩仔細想了想他結識楊沅以來,此人的所作所為,老成持重嗎?
你從哪兒看出來的?
趙璩道:“今天朝堂之上,打了百官一個措手不及,如果給了他們時間,會不會節外生枝?”
趙瑗道:“這種事,妙就妙在,他們也知道既不合情也不合理,實在找不出更好的理由,便隻能拿祖製來說事兒。
可是太學生們一番考據,已經找出了所謂誓碑的太多破綻。
他們要是再敢在這件事上繼續糾纏,那麼不但所謂的誓碑謠言將大白於天下,而且……
所有曾經信誓旦旦地拿這塊並不存在的誓碑說事兒的官員,都要因此蒙羞。到那時,他們又該如何自處?”
趙瑗自信地道:“他們已然明白朕的心意,明白了民意所向,明白他們炮製出來的所謂誓碑已經不能再拿來壓朕。
那麼他們又如何上書勸阻朕,去接受一件隻要是個正常人就會覺得荒唐的事情?”
趙瑗拍拍趙璩的肩膀,笑道:“璩哥兒,你就放心吧。
他們緩過神兒來,紛紛上書反駁的情況是不會發生的。
他們頂多是找幾個人來充當馬前卒,上一封奏疏試試水。”
趙瑗笑道:“這也好辦了,子嶽不是說,他會敦促大理寺儘快定案嗎?
朕會下旨,由三法司聯合重審張宓一案,你來主持,速戰速決!此案一定,上書的自然就停了。”
“好!”
趙璩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轉身剛要走,忽又想起一事,回身說道:“對了,皇太後說,這兩天她就可以‘生病’。”
“好!”
趙瑗欣然答應一聲,抬起頭,把目光投向了宮外湛藍的天空。
他輕輕籲了口氣,心馳神往地道:“自六歲入宮,我便再也不曾見過臨安以外的世界啦……”
趙璩毫不留情地搶白道:“可拉倒吧你,入宮之前,你也就是住在秀州(嘉興),水田裡的泥鰍,你見過啥世麵啊?”
趙瑗麵無表情地道:“晉王大不敬,罰俸半年,充入朕西遊之資。”
……
楊沅的擔心果然是有道理的。
學生們要鼓動起來容易,要想再摁下去,就很不容易。
熱血鬥誌已經被點燃的學生們,神聖的使命感加身,頓時亢奮無比。
勝利的曙光,更讓他們覺得勝利在望。
即便是楊沅這種在他們這個群體中聲望甚高、影響力甚大的人物,也不能讓所有的學生們都冷靜下來。
既然要等消息,不能再伏闕上書,一些學生便選擇了走上街頭。
他們走上街頭,在鬨市區演講,還張布揭貼,引經據典地抨擊士大夫群體,尤其是對子虛烏有的誓碑,進行了嘲笑一般的揭穿。
這讓心懷不甘的一些官員和儒士感覺尷尬,甚而惱羞成怒。
民眾此刻最樸素的反應就是:伱反對,你就是貪官。
你一定是乾了跟張宓差不多的醜惡勾當,怕受到嚴懲,所以你才站出來反對。
魔法遇到了魔法,這頂道德大帽子扣下來,誰能吃得消。
確實有些大臣想指使親信上書反駁試試水,可是肯為此上書的官吏都沒有幾個了。
因為,一旦上書,同僚們看他的眼神兒馬上就有些不正常了。
他們所樹立的這一製度,太過於依賴那塊“誓碑”。
當“誓碑”被證明不存在,他們所有的理論都失去了依據。
這時誰敢強出頭,不僅會被人當成貪官汙吏,而且還會有人就此深挖,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貪贓枉法。
至少用一塊並不存在的誓碑包容貪官汙吏,有欺君罔上、官官相護之嫌。
……
“大王,大王,國子監生在禦街演講,阻塞了道路。
臨安府通判劉以觀驅散監生,還把為首者抓回國子監去了,說要勒令他當眾檢討。”
皇太後吳氏已經傳出生病的消息,做戲做全套,趙璩這個孝子,當然得時常進宮探望。
這不,從宮裡回來時,經過禦街,看到人聲鼎沸,趙璩叫人去詢問了一下,便得到了這樣一個消息。
“混賬!學生們心懷大義,忠君愛國,當眾表述又怎麼啦?”
趙璩憤憤然:“擺駕國子監,我倒要看看,他劉通判是何等的威風!”
晉王儀仗立即轉了向,奔著國子監走去。
行過了兩條街,前方忽然傳來喧嘩聲,車馬受阻,又前進不得了。
不一會,前方侍衛來報:“大王,路口有太學生二人當街演講,指斥朝廷弊政。
都察院僉都禦史楊沅恰好遇到,各自打了他們五板,如今正在當眾教訓,圍觀者眾,所以阻了道路。
大王,卑職要不要驅散他們?”
車上沉默有頃,傳出了趙璩的聲音:“嗯……,既然道路難行,那就回府吧!”
……
楊沅今日路經此地,是去了一趟大理寺。
明日就是三法司會審的日子,楊沅以接洽相關事宜為由,去大理寺拜見大理寺少卿趙世平。
接洽相關事宜是假,緩和雙方關係是真。
都察院已經打贏了這一仗,也樹立了都察院的權威和影響,沒必要因為一個張宓,和大理寺的關係繼續僵硬下去。
而這個台階,必須他都察院來搭。
都察院和大理寺爭執最為激烈的階段,是蕭毅然和盧承澤這哼哈二將出馬的,楊沅當時一直隱於幕後,沒有出聲兒。
所以,這時候由他出來給大理寺搭台階,就比較合適。
若是換做蕭毅然或盧承澤出麵,隻怕雙方又要當場大吵起來。
楊沅這個善於揣摩人心的家夥,有意放下身架的時候,還很少有人抵擋得了他的春風拂麵。
更何況,現在的情況是,朝野風向皆已倒向都察院,朝野關注的重點,早已不在張宓身上。
當初那些最不想張宓死的人,現在是最恨不得讓張宓去死,讓張宓早點去死的人。
所以,對於笑臉迎人主動搭梯子的楊沅,趙少卿也就順勢踩著走下來了。
順利解決了大理寺之事,回程之中,楊沅就遇到了這兩個不安分的太學生。
打他們那五板子,楊沅是示意過部下的,所以那板子掄得呼呼生風,打在他們的屁股上也就稍稍麻了一下。
換個官員責斥他們,兩個太學生必然梗著脖子不服。
可是有著偶像光環的楊沅打了他們板子,他們趴在那兒卻是滿心的歡喜:
楊僉憲這五板子打下來輕飄飄的,他果然是愛我們的!
打完了板子,楊沅又是一番訓斥,挨了板子之後心平氣和的兩個太學生便唯唯接受了,乖乖返回太學去了。
楊沅看看天色,因為這一番耽擱,再回都察院,隻怕他到了也就放衙了,遂吩咐儀仗返回,他去仁美坊。
行至拈花小築時,楊沅停了一下,先到門上問了問,結果貝兒並不在府上。
貝兒配合肥玉葉,負責著對新金的軍事援助事宜。
如今春暖花開,正月時前往上京的船隊快要返航了,籌備下一批物資的任務也就繁重了起來,所以早出晚歸的,此時尚未回來。
倒是馬克神父在,聽聞楊沅來了,趕出來見了見楊沅。
楊沅實在不放心讓貝兒前往上京,去指導烏答有珠珠組建新薩滿教。
但是隻憑一本冊子,珠珠究竟能否領會其精髓,其實楊沅也不確定。
紙上寫的東西,終究是簡明扼要的,具體問題複雜無比,不可能在紙上完全找到答案,弄不好還要弄巧成拙。
這時,貝兒便想到了馬克神父,她建議讓馬克隨船去新金,對於這方麵的心得體會,馬克神父比艾曼紐貝兒還精通、還擅長。
馬克神父欣然同意,他獨自一人流落東方,一直陷於迷惘之中,他不明白自己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現在他終於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標,去幫助一個地方的一個人,去建立一個新的宗教,這何嘗不是一種布道?
馬克神父頓時鬥誌昂揚,他覺得,如果他圓滿完成這樁使命,他的名字前邊,應該可以被冠上一個“聖”字。
聖馬克大薩滿,聽著也不錯。
馬克神父信心滿滿地對楊沅道:“楊先生,我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隨時可以前往遙遠的北方!”
楊沅想到那些給發雞蛋和小餅乾做禮物,才會興致勃勃去聽道的中老年婦女,不禁抽了抽唇角。
“那麼,祝你成功了,馬克神父。”
到時候,楊沅還會給烏答有珠珠寫一封信,叫她注意這一點。
她需要的,隻是馬克能夠提供的,如何把一個鬆散的自然神崇拜的原始宗教,漸漸規劃設計成一個更能發揮作用的宗教。
金國上層,現在佛教和道教漸漸占據了主流,原始的薩滿教被打壓的漸漸失去了生存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