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檜對他二人各自饋贈以千兩黃金,儼然有托付後事的意思。
似乎,他真的要不久於人世了。
當時,這兩個官員做出了全然不同的選擇。
另一個官員選擇了接受,他覺得,這是對秦相示之以忠。
但,湯思退選擇了拒絕。
他聲淚俱下地懇請秦檜收回成命,他說:若他接受這筆饋贈,無異於盼著秦相早死,所以萬萬不敢接受。
這一次,他的選擇又對了。
秦檜垮台,受其牽連被貶謫的官員很多,但湯思退因為這件事而安然無恙,甚至還更進了一步。
因為他拒受秦檜饋贈的舉動,被解讀為與秦檜劃清界限。
現在,他是執政中第一人,在他頭上,隻有沈該和魏良臣。
這兩個人年紀都很大了,所有人都清楚,或許就在三兩年之內,他就能成為當朝宰相,甚至是首相。
可能到那時候,他才剛滿四十歲。
年紀,也是一份重要的政治資產。
所以,很多想要找一條粗大腿抱的官員,都紛紛投到了他的門下。
他如今在朝廷中的影響力和權勢,已絲毫不亞於日暮西山的沈該和魏良臣。
可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楊沅區區一個僉都禦史,竟然敢向他當眾發起挑釁。
楊沅隻比他小十多歲,他當初依附的是權傾朝野的秦相,楊沅背後有無意政務卻對皇帝有著極大影響力的晉王。
他們兩人的晉升速度和風格都有些相識。
為此,湯思退對楊沅早已有了一絲敵意。
隻是兩人的地位相差甚遠,他作為當朝執政,堂堂的副相,實在沒理由去主動針對一隻小蝦米。
可現在小蝦米主動向他發起了挑戰。
人常說宰相肚裡能撐船,湯思退自忖氣量也絕對不小,但是換個人忤逆他,他可以一笑置之,楊沅不行。
因為彆人忤逆他,那是螞蟻撼樹,他犯不上計較。
可楊沅,真的讓他感受到了威脅。
他需要好好考慮一下今後的事情。
楊沅,他現在就要開始盯住了,楊沅既然愛出風頭,喜歡為了迎合上意而做些嘩眾取寵的事,總有出紕漏的時候。
他會好好地盯著,隻等楊沅犯錯,才會出手。
對這種人,不出手則已,出手就得是致命一擊,將他徹底打翻在地,叫他永不翻身,才能永除後患。
不然,焉知他拜相之後楊沅會不會緊跟著爬上來,成為他一生之敵?
既然道不同,就得消弭禍患於未然。
而另一件事,則叫他更困擾,一直委決不下。
他現在又要麵臨一個重大選擇了。
高宗在世時,乃至新帝登基後,他都是堅定地站在主和立場上的。
這和秦檜無關,他因為投靠和立場受到了秦檜的重用。
但他的立場,卻不是為了迎合秦檜,而是他自己的看法。
在他看來,大宋的國力弱於金國,這是不爭的事實。
這種情況下,大宋就該以保境安民為國策,對外推行議和綏靖的策略。
輕啟戰端,在他看來,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雖然才不到一年光景,天下大勢就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但他並不認為,大宋就有資格激進起來。
金國雖然分裂了,可分裂之後的金國,依舊擁有著遠比大宋更廣袤的領土,金強宋弱的格局並沒有因此而改變。
高麗、新金對大宋的親近與臣服,於實質上對大宋又有什麼幫助呢?
更何況,金國還出讓了臨洮給西夏,使得西夏與大宋重新接壤了。
西夏一旦與大宋接壤,便是心腹大患。
當初大宋奈何不了西夏,現如今隻剩下半壁江山,就能對付西夏了?
簡直是胡鬨!
所以,他覺得他的選擇並沒有錯,大宋就該韜光隱晦,坐看風雲變幻,不要輕易涉入亂局。
雖然他早就知道趙瑗這位官家個性比較堅毅,即位之前就表現的對金國比較強硬,但也不是太過分。
湯思退覺得,等趙瑗真正即位,看清楚內憂外患,再有沈相、魏相還有他們這些老成謀國的賢臣勸諫輔佐著,會成熟起來,穩重起來。
可他沒有想到,當真成為皇帝之後,這位趙官家卻變得愈發激進了。
原本,主和派占據了朝堂最主要的聲音,官家孤掌難鳴,還是能被他們摁住的。
誰料,現在卻被打破了這種局麵:武將們得到了重用,並且在皇帝的支持下開始發聲,文臣產生了分裂,一部分主和派隨著天下大勢的變化倒向了主戰的立場。民間的聲音也直接傳進了官家的耳朵,使得官家明白,他並不孤單,他底氣十足。
官家如今的聲望,甚至比一手重建了南宋半壁江山的高宗皇帝還要高,逼得他們隻能步步退讓。
難道,真的是我錯了?
我要不要重新做一個選擇?
湯思退隱隱覺得,皇帝西巡,隻怕並不隻是為太後祈福那麼簡單。
而他,正好可以趁皇帝不在京中,好好理順一下自己的思路,如果應該重新做一個選擇,那麼趁著官家不在京中,也可以順勢調整過來,等官家歸來,也就自然而然了。
坐著轎,一路往家中趕去,湯思退便在轎中認真地思索著。
但是在他心裡,還是認為大宋積弱,弊端無數。官家意圖清理冗官、革新軍政,恐將會遭到強烈反彈。
即便這些新政能夠得以貫徹,也需要至少十年到二十年的時間,才能徹底貫徹並得到穩固。
在這麼長的時間裡,那個彈丸之地的新金還會存在嗎?
西夏與大宋在這十年間,會不會在西南重啟戰端,陷入無休止的拉鋸戰中,不斷消耗大宋的國力?
他現在已是執政中第一人,年內必定拜相,這些事都將發生在他任相期間,都會變成他的責任
他現在已經從被一棵參天大樹庇護其下的人,成長為一棵參天大樹了。
所以,他隻有一次選擇的機會,以後他是不可能隨意變更自己的立場和陣營的。
否則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會拋棄他。
這一次的選擇,真的好難。
可……他的哪一次重大選擇不難呢?
秦檜勢焰滔天之際,在民間的名聲卻是低落到了塵埃裡,他選對了。
秦檜垂垂將死,官家意圖趁機收回權柄的時候,他再一次選對了。
這一次……
難道他趙瑗還強得過高宗的帝王心術,強得過秦檜的老謀深算?
湯思退唇角漾起一抹不屑的笑意。
做選擇題,他相信他這個如有神助的氣運之子,不會輸。
轎子回到湯府,剛剛落轎,門房便到了麵前,恭聲道:“老爺,有閩南言氏上門尋親了。”
湯思退一愣,閩南言氏?閩南現在還有個言氏?我們湯家什麼時候有這麼一門親戚了?
湯思退好奇地問道:“人呢?”
門房道:“已經被夫人延請到中堂款待了。”
“哦?”
湯思退這一下倒真覺得自己家應該是有這麼一門親戚了,不然夫人不會把人請到中堂款待。
他點點頭,下了轎,便邁步踏過了門檻,說道:“待我看看,究竟是哪一門親戚。”
這時,楊沅一身玉色便袍,剛剛踏過蕭山歡潭南風員外府的大門。
在他身後,姍姍地跟著一對無暇玉人,李師師和肥玉葉。
這一對本是乾娘和義女的關係,隻是李師師如今愈發顯得年輕,和肥玉葉站在一起,宛如一對姊妹花。
同樣的朱唇皓齒,同樣的笑靨嫵媚,恰如秋月春花。
如果說區彆,可能就隻是二人的風情各有不同,一個醇濃如酒,一個清澈如泉。
南風遲陪在楊沅身邊,心中暗暗苦笑,難怪李夫人對我一向不假辭色,卻原來竟是他的禁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