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沅被抓進了臨安獄。
走到監獄門口,正好撞見肥玉葉。
肥玉葉見了楊沅,便眨眨眼道:“侯爺。”
楊沅道:“因為我的事,連累你了。”
肥玉葉嫣然一笑,道:“侯爺說的哪裡話來,這事兒玉葉也從中受惠呢,今日牢獄之災,也怨不得侯爺。”
那邊牢頭兒和吳一塵、劉以觀兩位押解犯人而來的官員做了交接,便走上前來。
牢頭兒粗暴地喝道:“噤聲,這裡是什麼地方?進了大牢,看你們還能不能如此心平氣和!帶進去,先搜身,換囚衣,入監房。”
吳一塵和楊澈是同僚,也知道楊沅和皇城司關係一向不錯,見狀不禁眉頭一皺,對那牢頭兒道:“楊侯是否有罪,尚須勘察,此刻他隻是疑犯,無須當成犯人一般嚴苛對待。”
那牢頭兒滿臉陪笑,道:“吳指揮說的是,所以小人對楊侯已經是格外客氣,吳指揮想是不清楚牢裡犯人平日是如何對待的。”
這人雖然滿臉是笑,似乎十分恭敬,但那笑容卻讓人非常的不舒服,敷衍的意味特彆明顯,但你想挑又挑不出什麼毛病來。
吳一塵和他不是一個係統的,本也管不到他這裡。吳一塵這番話雖是對楊沅的照拂,見他不以為然,倒也不便再說。
牢頭兒一聲令下,一道黑色的大門便吱呀呀打開,一群獄卒將楊沅和肥玉葉帶了進去。
吳一塵和劉以觀對視了一眼,問道:“接下來何時提審?”
劉以觀道:“今日抓了許多人,且一一入監,待整理好相應公文、徹查了相關賬目再說。升堂問案之前,本官會再遣人知會吳指揮的。”
吳一塵與劉以觀平級,但人家是文官,先天就比他優越一些。
而且此案本就是臨安府主辦,大理寺和皇城司協辦,聽他這麼說,吳一塵便拱手道:“既如此,那吳某就先回皇城司去了,劉監州需要用到我們的地方,儘管開口。”
說罷,吳一塵便帶著皇城司的一眾親事官離開了臨安大獄。
劉以觀看到那黑漆大門緩緩關上,遮住了陰森森的甬道,也自帶人回了府衙。
大牢這種地方比較晦氣,做官的尤其忌諱。
哪怕他一直負責臨安府的司法係統,這大牢他基本上也是沒有進去過的,不吉利。
穿過陰暗的甬道,忽然現出一道天井,天井左右各有一處廂房,天井裡已經有九個人候在那裡。
左邊四人,是四個男性獄卒,穿著一身短打,胸前和背後有一個“獄”字。
右邊四人,是四個女性獄卒,同樣一身短打,胸前和背後也有一個“獄”字。
八人之前,站定一人,穿著綠色的官袍,頭戴一頂烏紗。
那滿臉橫肉的牢頭兒一進天井。,便踮著腳尖,一溜小跑兒的趕到他近前,點頭哈腰,一臉讒笑:“隗典獄,楊侯和肥姑娘已經到了。”
那位典獄長把他往旁邊一撥拉,快步上前,一個長揖到地,恭敬地道:“楊侯爺,肥姑娘,下官多有怠慢,恕罪,恕罪。”
楊沅站住腳步,笑道:“隗順,是你?謔!已經做了典獄長了?”
隗順笑道:“僥幸,僥幸。方才獄門之外,不好表現的對侯爺太過禮遇,若有冒犯之處,還請侯爺息怒。”
那牢頭兒道:“隗典獄,我楊義遠怎敢得罪侯爺,外人麵前,隻是喳喳呼呼、裝裝樣子罷了。”
楊沅笑道:“隗順啊,你正常安排即可,不必對我特殊照料。”
隗順道:“是是是,下官帶人親自灑掃了兩間房子出來,分置於男獄、女獄。下官帶侯爺去,隻是要委屈侯爺一番了。”
在漢代以前,是不分男監女監的,犯了罪,就是抓起來一關,雜居的。
因此一來,常有女犯遭男犯侵犯。
從漢代開始,就開始分設女監了,男女犯人分開關押。
但當時還是男性獄卒管理犯人,這樣一來,侵犯女囚的事情還是時有發生。
從宋朝開始,朝廷開始設置女性獄卒的職位,這讓女囚受到侵犯的風險大大降低了。
柔弱溫和之人,是管不了犯人的,這牢裡男監也好,女監也罷,關押的人雖然有少數蒙冤者,大部分確實是罪大惡極之人,你不凶悍一些,如何壓製他(她)們。
所以,這四個女獄卒,也是膀大腰圓,滿臉的橫肉,板起臉來時,那副凶相,一點兒也不比男獄卒差。
不過,此時此刻,他們八人卻是笑成了一朵花兒,那熱情洋溢的勁兒,可親的很。
監獄是一個比外麵的世界更加現實的地方。
他們典獄長對這兩個犯人如此恭敬有加,他們就格外地恭馴。
因為在監獄這個相對封閉的所在,典獄長就是天,對犯人如是,對他們來說,也如是。
楊沅笑道:“這囚服不用換的麼?”
隗順升為典獄長才沒幾天,可他卻是在監獄口乾了一輩子的人。
之前他是大理寺的獄卒,而且是子繼父業,轉到臨安大獄便升了牢頭兒。
獄裡的一切彎彎繞兒,沒有他不懂的,想要順利接掌大獄,於他而言自然非常容易。
隗順便笑道:“侯爺這麼說,可是愧煞下官了。囚衣自然不用換的,若是誰來提人,也要先經過下官的,那時再委屈侯爺換上就是了。”
楊沅搖頭道:“這樣不妥,還是換上吧。”
隗順道:“侯爺不必擔心,這大獄裡,上下齊心,斷然不會有人出去胡言亂語的。”
旁邊那楊姓牢頭兒和女牢頭兒也是連連稱是。
他們在這兒是一乾就一輩子,彆無所圖,圖也沒用,也就是物質利益上能得些好處。
誰還沒有個需要關照的人?
伱今天敢拆彆人的台,明天彆人就敢拆你的台,這要是卷起來,大家都沒好日子過。
隗順在大理寺乾不下去了,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哪怕你做的事,他也認可是正義的,是叫人欽佩的,但你壞了規矩,客觀上就是賣了同僚。
所以在這牢裡頭,確如隗順所說,大家上下齊心,根本不用擔心什麼。
楊沅笑道:“倒也不是擔心,隻是我與玉葉姑娘這身衣裳都是上百貫的,不舍得弄一身褶皺罷了。”
肥玉葉瞄了楊沅一眼,輕輕皺了皺鼻子。
就你……,日進鬥金的大財主,還心疼這點小錢?
你確定不是在顯擺你的人脈?
不過……低頭看看自己這身衣裳,她還真有點舍不得。
上邊的繡飾,還是她自己繡的呢,那可是超過“陌上花”一等繡師的手藝。
隗順嘴角抽了抽,這才叫男女獄卒,伺候楊沅和肥玉葉分彆去左右廂房更衣。
其實這更衣過程,是要渾身上下仔細搜檢一遍的,完事還要用剛打來的冰涼的井水把他們澆個透徹。
但是對這兩位,這套手續自然全省了,待二人換了囚衣走出來,又打了個照麵。
楊沅看看肥玉葉,換了身粗麻的布衣,胸口一個“囚”字,都撐成了口中有八。
楊沅忍不住笑道:“玉葉姑娘真是麗質天生,哪怕布衣釵裙,依舊天香國色。”
大牢裡說這種話,真是大煞風景,怎麼著,你還挺喜歡我穿囚服的?
肥玉葉想著,便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沒有吱聲。
再往前去,便左右分開了,楊沅入男監,玉葉入女監。
隗順自然是親自陪在楊沅身邊,把他領進了男監。
男監有兩種牢房,一種是那種四下全是柵欄,內中一目了然,而且通常會關上一群囚犯的牢房。
另一種就是四麵有牆,私密性好,而且通常都是單人牢房的房間了。
隗順當然是把楊沅安排進了單間。
打開門鎖,隗順把楊沅請進房間,楊沅一看,貼牆一張床榻,被褥齊整。
牆角有個三扇的豎屏,後邊應該是放置馬桶的所在。
另一麵牆前,貼牆放著一張書桌,桌上有茶罐、茶具,想必是怕獄中氣味終究不好,還有一隻熏爐,熏香正嫋嫋而起。
床前還有一張小幾,幾上擺了一盤時令的鮮果。
這……是牢房?
隗順搓了搓手,抱歉地道:“侯爺,牢裡條件有限,下官得知消息又晚,勉強也隻能布置如此,侯爺看還缺些什麼,隻管吩咐下來,下官去想辦法。”
“這就挺好了,不必再費心思了,有勞了。”
楊沅說著,走過去在榻上坐了坐,嗯……還不錯,鋪的軟硬適中,睡著應該會比較舒服。
嗯?
楊沅又按了按枕頭,隗順馬上道:“侯爺可是覺得哪兒不舒適?”
楊沅道:“我不喜軟枕,睡著不太透氣,而且太矮了,可否換個蕎麥皮的?”
隗順道:“下官去想辦法。”
不到一個時辰,隗順就又到了楊沅的牢房,他給楊沅帶來一隻茶枕,還提了一袋“決明子”。
如果嫌那茶枕不合適,可以再摻點“決明子”進去調整高矮和鬆軟程度。
肥玉葉那邊的待遇,絲毫也不比楊沅這邊差。
因為那邊的女牢頭兒已經知道肥玉葉是因為楊侯的事情入獄的了。
因為楊侯入獄的漂亮女人,那麼他們之間,會是什麼關係?
當然不能怠慢了。
就算沒有隗順的交代,這邊的女牢頭兒還是楊沅的“粉絲”呢。
有關楊沅的評書和雜劇,她一個不落全都看了,迷的不要不要的。
從當初楊沅考中狀元,跨馬遊街那一天,被她在街頭看見,她就深陷於楊沅的顏值而不可自拔了。
誰說她五大三粗就不能有一顆少女心了?
她對肥玉葉是產生了移情作用的,她把自己的情感投射到肥玉葉身上,使得“你我一體”。
善待楊狀元的女人,就是善待她自己。
擔心肥玉葉一個人在牢裡煩悶,她還隨意委了肥玉葉一個“監工”的差使,可以在牢裡隨處行走。
楊沅去男監的時候,大牢裡犯人比較少,除了死囚等重刑犯,全都不在。
因為他們被臨安府衙帶出去清拆違章、疏通溝渠去了。
這種不要錢的勞力,為什麼不用?
女監這邊的犯人也是要乾活的。
織布、刺繡、舂米等,比男犯們要輕鬆許多,但也一樣是免費勞力。
那女牢頭兒給肥玉葉一個“監工”的差使,本來是怕她悶著。
但肥玉葉這看看,那看看,對女犯們的刺繡手藝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於是,她便隨口指點了起來……
……
湯思退去了晉王府,帶去了劉以觀搜羅到的一些證據。
眼下,還沒有直接證據可以證明楊沅與假會子案有確實的聯係。
不過,劉以觀已經說了,哪怕他與假會子案全無關係,如此巨額的偷稅,他也死定了。
嗬嗬,恢複太祖時的《皇宋刑統》,是你楊子嶽一力堅持的。
好啊,那咱就按照《皇宋刑統》來!
想不到老夫當初一語成讖,你楊子嶽當真是“作法自斃”了。
因為湯思退已經可以確定楊沅有罪,自然不會再留手。
於他而言,這已經不是楊沅一人有罪與否的事了。
政爭,從來都是如此。
隻要找到一個突破口,政敵就絕不會把它當成一個單一事件處理,而是會充分利用它進行株連擴大,儘量把敵對一方的人拉下水。
湯思退不相信這麼大的一樁案子,背後就隻有楊沅一人。
就算隻有他一人,也可以想辦法把其他激進派成員儘量拉下水嘛。
所以,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他要赤膊上陣了。
晉王看著他陳列的證據,久久不語。
湯思退道:“監國一向器重楊沅,想不到他卻利欲熏心,做出這樣的事來。下官獲悉此事時,也是大吃一驚。
此事尚在偵破當中,大王現如今代官家監國,日理萬機,本不該在事情全部查明之前打擾監國,隻是考慮到楊沅如此善於營造名聲,蒙蔽了大王,所以下官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有必要先與大王通個氣兒。”
晉王趙璩閉上了眼睛。
他的耳畔,又回響起了楊沅的聲音。
“大王,沒想到這案子查來查去,倒是把下官自己都繞進去了。不過,這倒是個好機會,下官想利用一下。
弄好了,就可以來個大掃除,尤其是三法司。之後,它就能變成官家手中最得心應手的一口寶刀了,無堅不摧。”
“子嶽,如果……他們不下場呢?”
“他們不下場,也沒有什麼損失。正好利用我被抓,蒙蔽那些真正的金國秘諜。
我的人已經在盯著他們了,隻等一個一網打儘的時機。
如果製造假會子的罪名被安在了我的頭上,他們不再那麼警惕,也就不會繼續蟄伏下去了。”
湯思退見晉王閉目不語,隻當他是對楊沅深感失望。
湯思退心中快意,假意勸慰道:“那些作奸犯科,最終被繩之以法的貪官,在暴露之前,哪一個不是光風霽月、一身的正氣?
大王不必為此難堪,非是大王識人不明,而是此人過於狡獪,善於偽裝罷了。”
晉王道:“本王……還是感到難以置信。湯參政,你可知道,機速房繳獲會子印刷銅版,揪出在樞密院勘印房調查油墨的徐洪誠,其中楊沅出力甚巨?”
湯思退大吃一驚,失聲道:“怎麼可能?”
晉王道:“這是真的,勘印房中發現印鈔油墨線索,是楊沅調查張宓案時,勘探現場時發現的。
蕭山何七七印染坊中印製假會子,也是楊沅嗅到漚泡蠶繭的濃烈臭味時,心有所感,提供給機速房的探查方向,這才揪出了真凶。”
湯思退喃喃道:“怎麼可能,若是這樣……”
突然,湯思退兩眼一亮,頓時大感振奮。
楊沅那麼愛出風頭的人,這樣的大功勞,這樣出風頭的事,他怎麼舍得退居幕後?
他隻是破了一個張宓的案子,就恨不得讓全天下都知道,各種為他自己造勢,把他捧為神探。
聽說他那些妻妾,包了雜劇團的場子,去看演他的戲。
隻怕那雜劇團就是收了他的錢,才編出了捧他的戲來,要不然,那戲中怎麼有諸多的官場細節?
那些細節,根本就不是一個戲子所能了解到的。
就這樣一個人,這麼大的一樁功勞,他居然退居幕後,把功勞和風頭拱手讓給機速房的劉商秋了?
不合理,太不合理了!
如此不合情理,那麼真相就隻有一個!
睿智的光芒在湯思退眸中陡然閃過!
本來,他並不確定,楊沅走私大宗財貨從中牟利一事,和假會子案是否真有關係。
他敢在不確定的前提下,就把這位新朝寵臣直接抓起來,是因為他有兜底的方案。
哪怕最終還是找不到楊沅與假會子案有關,他偷逃如此巨額的稅賦,也足以治他的罪。
但是現在,他一下子信心十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