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溪拉住姬香的手,親切地道:“來,咱們去內室說話。”
……
會審之日,皇城司下三指揮所的指揮使吳一塵,大理寺的寺正騰藤,一大早便從各自衙門趕往臨安府。
臨安大獄裡,一個個人犯也被提了出來,戴上枷梏,準備押赴臨安府衙。
原宣旨院勘印房主事徐洪誠、行在會子務監官楊雷峯、李巧兒、何七七等。
此外,三元珠寶行的掌櫃、賬房,還有龍山的王蓮生、王燁凡等人。
這些人都是要坐大車押往臨安獄的。
男監裡邊,隗順對楊沅欠身道:“今天要委屈侯爺了。”
楊沅伸出雙手,笑道:“與你不相乾,來吧。”
隗順親手將枷梏給楊沅架在脖子上,鎖好。
楊沅注意到,枷梏在脖頸和手腕的位置,都墊了一層土黃色的粗布,與枷梏木料本色相近。
待楊沅從男監提出,就見肥玉葉也從女監被提了出來,隗順快步上前,將一輛大車簾子掀開,道:“侯爺,肥姑娘,請上車。”
他們坐的不是那種粗木打造的柵欄式囚車,那種囚車通常是往刑場去時用的,在裡邊站不好坐不下。
如今往臨安獄受審,旁的犯人是六個人一批,乘坐一輛敞蓬牛車。
唯有楊沅和肥玉葉,共是一輛加了蓬、帶簾兒的牛車,免得一路行去,路人可以隨意窺視。
楊沅等這一天,也是等了很久了。
他的所謂大宗財貨的來由去向,其實很容易說清楚,假會子更是與他全無乾係。
但是,循正常途徑清洗這些成分複雜的前朝老臣,太慢了。
在這漫長的過程中,就算不出什麼反複或意外,等到大功告成、內部統一之日,隻怕金國分裂創造的大好時機,也已錯失了。
就算那時候金國沒有蕩平新金,那種剛剛撒裂時的動蕩不安也已消失了,那就會給宋國的北伐製造出更大的困難。
楊沅將錯就錯,給他們機會,一步步誘引他們越陷越深,等到他們已經無法抽身時,就隻能將錯就錯製造冤案,而這,就是他的機會。
目前臨安城裡,知道楊沅、肥玉葉負責對新金軍援詳細計劃的,隻有晉王、沈該、楊存中三人。
這是最高軍事機密。
楊沅並不擔心晉王和楊存中那邊會出問題,唯一需要擔心的,是沈該的態度。
沈該不需要明確說明,他隻需要暗示點撥一番,湯思退那班人就不可能如此肆無忌憚地放縱下麵的人炮製偽證。
為了提防這一點,楊沅也是做了預案的。
但是沈該在此過程中,卻一直穩坐釣魚台,任憑湯思退領著一班人在那兒蹦噠,這就有點耐人尋味了。
是因為縮短宰相任期,分宰相之權給執政的一係列改革,使得沈該和湯思退之間的關係產生了裂隙?
一個年輕有為,對相位虎視耽耽。
一個垂垂老矣,要騰地方也是他這個首相率先回家養老。
所以沈該難得糊塗一回?
還是有著更複雜的原因呢?
楊沅並不清楚沈該的內心想法,但這也讓他暗暗警惕。
這種老家夥,都是成了精的人物,他超前的見識和對於人心人性的把握,未必就能對人家形成輾壓之勢,不可草率大意。
劉以觀一早就趕到了僉廳正堂,他換上了一身簇新的官服。
今天是他的大日子,今天之後,他要麼跨越天塹,踏上一個更高階層的坦途,要麼身敗名裂、墜入無底深淵。
深淵他是不會去的,案子必須辦成鐵案。
所以,他預備了一記殺手鐧,一記讓楊沅絕無翻身可能的殺手鐧。
近些日子因為羞惱氣忿一直稱病在家的汪紫瑞銷假回衙了。
但是近些日子一直獨力支撐臨安府大局,確保它正常運作不出亂子的喬府尹,今兒卻稱病告假了。
嗤!
想到喬貞,劉以觀又是一聲冷笑。
似他這般能員乾吏,如今不過一通判。
喬貞那般泥胎木塑的人物,倒還位居其上,這世間哪有公道可言!
……
姬香帶著椿屋小奈、矢澤花音,就像一個富家千金,帶了兩個半大丫鬟。
小奈和花音身材太嬌小了,在宋國街頭,那體態真如兩個十三四歲尚未長開的小丫頭。
姬香倒是苗條修長許多,在宋人中,算是中人體態,顯得正常一些。
三人外著尋常女裝,內著忍者道服,逡巡在渡子橋附近,這是從臨安獄到臨安府的必經之路。
昨日見了鹿溪,姬香就知道了楊沅以身入局的緣由和目的。
鹿溪的意思是,按兵不動,靜候變化即可。
不過,一想到楊沅蓬頭垢麵,狼狽不堪的樣子,姬香就有些按捺不住的興奮。
她可沒忘了被楊沅欺侮,還被楊沅囚禁在地窯的往事。
楊沅啊楊沅,你也有今天!
所以,她對鹿溪說不放心楊沅,想來就近照看一下,也好及時了解案情變化為由,便帶著花音和小奈趕了來。
“神主,你昨兒沒有惹怒鹿溪夫人吧?”
小奈伴在姬香身畔,猶自不放心地追問。
這個神主一貫無法無天的性子,連主人她都敢頂撞的,怎麼會怕鹿溪夫人?
可是,主人可以頂撞,女主人還真不可以得罪的。
主人好哄,隻要使些新鮮手段……
可女主人得罪了就是真的得罪了,小奈怎麼放心得下。
“什麼叫我惹怒她?”
昨兒被小奈追問好幾回了,還問,姬香不耐煩了。
她瞪了小奈一眼,道:“我需要惹怒她嗎?她配讓我惹怒嗎?你這丫頭,膽子越來越小了。”
“可是……”
“可是什麼,閉嘴吧你!”
藤原姬香高傲地揚起頭了頭:“這世間無人可以讓獨一無二的我,為他低頭!”
小奈絕望地歎了口氣,看來,臭脾氣的神主是真的得罪了鹿溪夫人了。
如果神主真的捅了簍子,也隻好由我想辦法去彌補了。
也不知道我珍藏的那串銀灰藍的珍珠項鏈,能否取悅鹿溪夫人……
……
渡子橋下,一個頭戴竹笠的艄公,撐著一條船兒停泊在柳蔭下,似乎要在這兒歇歇腳兒。
橋頭,一個賣櫻桃、蓮霧的小販,安靜地蹲在石欄旁。
他笑眯眯地看著過往的行人,並不叫賣,非常閒適。
橋上,一個員外在路人中緩緩行走著。
如果有人有閒心站在橋頭數行人,他就會發現,這個員外已經在橋上來回走了三趟。
員外是龔瑾泉、小販是黃極,艄公是姚坤。
他們還有一個另外的名字:益都、蒲陽溫和答不也。
他們三個人都是“血浮屠”,而隱藏在橋上、橋側的其他人,隻是他們從金國帶來的隨從部下,並非“血浮屠”的正式成員。
他們在龍山市上開設假會子處,將假會子散發出去擾亂大宋經濟,隻是第一浮屠湯道生派他們來大宋的使命之一。
他們還有著一個更重要的使命,他們是“護道人”,為護道而來。
可是要把他們所護的“道”捧上去,他們就需要先撕裂大宋政壇!
金國的疆土,現在被硬生生地撕裂了。
大宋的體製,使得他們很難用同樣的辦法讓大宋疆土撕裂。
但是他們可以用其他的辦法,一旦成功,將比撕裂疆土更加致命。
本來他們有多種預案,其中之一,就是先擾亂大宋經濟,繼而利用經濟的動蕩,製造政壇的矛盾。
卻不想,宋國新舊兩派勢力,本就在明爭暗鬥,這讓他們發現了更好的機會。
楊沅是大宋政壇的新貴,是大宋政壇激進派的一麵旗幟,對他的審判,實際上是保守派對激進派發起反攻的開始。
可是這個時候,如果楊沅在被送審的路上被人謀殺了,那會怎樣?
關乎楊沅的鐵證還有說服力嗎?
那個比大宋官家更暴躁,行事更肆無忌憚的監國晉王會為此發瘋吧?
目前被壓了一頭的激進派也會利用這件事大做文章,到那時,他們的機會就來了。
把大宋官場中目前數量仍然最龐大的保守派打壓到穀底,他們就會接受金國護送來的“道”,讓大宋改天換日。
第五浮屠下了命令給他們,冒充宋人,刺殺楊沅,製造混亂!
洛承安和顏青羽做了一番喬裝改扮,他們的易容術很高明,洛承安的眼睛甚至都變成了三角眼。
渡子橋毗鄰大瓦子,行人稠密。往東走,又是距豐豫門最近的一段路,可以迅速進入西湖,隻要行動快些,追兵就隻能“望洋興歎”了,因為他們將無法確定,載著楊沅的船,會駛向何方。
宋國要對楊沅開始會審了,洛承安和顏青羽已經不能再等下去,迫不得已,他們還是選擇了一條他們最不情願的路:劫囚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