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坐的不遠不近,手裡忙活著,嘴上道:“已經荒廢十多年了,沒人種。”
趙煦愣神,道:“這麼好的地,沒人種?百姓不種,那些富戶也不種嗎?朝廷還不管?我一直聽說,太康縣富饒,是產糧大縣。”
老太太端著一碟饃饃模樣的出來,遞給趙煦三人,笑著在桌前坐下,有些感慨的道:“這地啊,就是大戶的,但大戶地多人少,種不過來的。另外,以前那些人啊,地不好,賣不出去,又種不出東西,隻能跑了。所以啊,久而久之,就這樣了。”
趙煦有些明悟,有地的太多,種不過來;地少或者地不好,種不出來又要交稅,除了逃跑,根本沒辦法。
陳皮看了眼趙煦,沒敢說話。
趙煦心裡思索著,拿起一個饃饃,輕輕咬了一口。
一股堿味,難吃,還硬,趙煦不動聲色的慢慢吃著,忽又問道:“那,太康縣的產糧大縣,是怎麼來的?”
“這老太婆就不知道了,反正那些相公有辦法。”老太太的說道。
她說的‘相公’不是朝廷,指的是當官的。
趙煦嗯了一聲,心裡慢慢推敲。
他想起了一個記錄,是真宗年間的一個對話。
‘此事未可遽行,人言天下稅賦不均,豪強形勢者田多而稅少,貧弱地薄而稅重,由是富者益富,貧者益貧。王旦曰:田賦不均,誠如進旨,但須漸謀改定,不可一蹴而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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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來說,真宗皇帝詢問關於田畝的這件事,宰執王旦說,事情是有,但需要慢慢來,不能操之過急。
也就是說,土地兼並在真宗年間就已經很嚴重,卻沒有采取有效手段應對,一直拖到了現在。
趙煦對宋朝的賦稅情況很清楚:夏稅秋糧,夏稅,以布帛等的商稅為主,秋稅以糧食為主。
商稅的話比較複雜,門類眾多,並且稅賦比較重。而糧食,相對來說簡單,哪怕是上田,也就畝收一鬥,中田是八升,下田是七升,合錢的話,中下田一畝地稅賦不到五文錢。
這樣的稅賦其實很低了,但農戶依舊棄地逃亡,裡麵的問題,就很值得深究了。
老者在編織著簸箕模樣的東西,見沒了動靜,看向趙煦,道:“客人,不要想著來這裡買地種,以前有過,都跑了。”
趙煦一怔,他沒這個想法,心裡一動,麵露好奇,笑著道:“還請老丈指教。”
老者說道:“這裡啊,地貧,哪怕你能招來青壯種,不下力氣,也種不出多少東西的,不說其他當地人眼紅,搶水,搶地,就是官府的稅收,你都交不夠的。”
地頭蛇這些,趙煦有預料,他不解的道:“官府的稅很低啊,一畝才幾文錢,有的賺啊……”
老太太頓時笑了,打量了趙煦一眼,道:“客人應該不是普通人吧?我跟你說,這官府的稅,不是一種兩種,收到最後啊,不管你有多少地,多少糧食,最多就給你留點口糧……”
趙煦頓時明白了,四個字:苛捐雜稅。這並沒有一定標準,收稅的人,是根據你的產出來的,會拚命壓榨。
普通百姓無權無勢,除了任人宰割,還能怎麼辦?
上麵有官府,下麵有地頭蛇,百姓的日子確實難過,這地,很不好種啊……
趙煦心頭感慨,略微沉重。
那些官員的奏本,是寫不出這裡麵的齷齪的,能寫的那些事情,都是明麵上的大事,私底下無法說清楚,又實際控製著百姓死活的種種潛規則,從未抬到書麵上。
‘百姓無活路啊……’
趙煦心裡低語,表麵上的繁榮,掩蓋了底層的艱難,也難怪現在以及日後種種‘起義’此起彼伏,難以平息。
也就是宋朝沒有遇到什麼大的天災,又國土狹小,若是大一統王朝,恐怕這表麵的繁華都難以維持。
這立國,還不足百年啊!
趙煦吃完一個饃饃,看向老太太,道:“老人家,太康縣,不,開封府這樣的荒地很多嗎?”
老太太想了想,看向老者。
老者手不停,道:“我以前也去過一些地方,不少的。”
趙煦明白了,從懷裡掏出幾文錢,放到桌上,站起來笑著道:“多謝二位老人家招待,我們歇好了,這就趕路。”
兩個老人家一見,死活不肯收錢,硬塞回給趙煦。
趙煦不得已又拿回來,再三抬手道謝,離開這戶人家。
趙煦往回走,心裡有些壓抑。
今天,他算是見識到大宋真實的一麵了。
胡中唯跟在後麵,似無所覺的道:“官家,這事啊,在我記事時就有了,我爹娘就是帶著我逃荒的。”
趙煦回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胡中唯今年四十多了,豈不是說,三十多年前,也就是仁宗朝就有了?
那個當朝士大夫津津樂道,心心念念的清平盛世?
陳皮不滿的看了眼亂說話的胡中唯,陪著笑與趙煦道:“官家,我大宋還是富盛的,不用太過憂心。”
趙煦默默無聲,是不是,他心裡有數。
趙煦繞過這裡,又去了幾處,沒帶幾個人,深入農戶家中,甚至還借宿了一宿。
第二天,趙煦轉到東明,不止在田地間行走,假借一些身份,在幾個大戶人家流轉,甚至是冒充商人,著實探聽到了不少事情。
一直到二月初,朝廷裡一再催促,趙煦這才離開地方,返回開封城。
馬車裡,趙煦翻看著一路上記錄的心得,心裡閃過種種念頭。
‘方田均稅法’,丈量土地,隻是第一步,後麵還要分地,製定新的賦稅等等。
但現在看來,有些事情,考慮的不那麼周全。單靠朝廷製定的法度來推行,還不足以解決土地矛盾。
“變法,在法也在人……”
趙煦輕聲自語,法度再好,還得要有人執行,如果執行的人理解偏差,或者根本就是借此謀私利,那簡直還不如不改。
所以,必須要鍛造一支,堅定,乾淨,百折不撓的變法隊伍!
趙煦抵達開封城,還沒有入宮的時候,政事堂正在開會。
四個相公,六部尚書,侍郎等其在,蔡卞在做報告。
蔡卞拿著手劄,看了眼眾人,道:“第一,反對變法者眾。這一點,無需我多說。反對者占據了多數,從各縣衙門到地方,甚至是普通百姓,都堅決反對。第二,從初步丈量的土地來看,隱瞞土地情況嚴重,大田畝眾多。丈量一頃地,要多出一二百多畝來,觸目驚心。第三,抵抗新法,以士紳大戶,有功名的的員外居多。為官的,多在幕後,手段層出不窮,目不暇接,各地疲於應付。題外話,據說,開封府外的各路,現在土地交易激增,洗白的方式千千萬萬,以後我們有的頭疼。第四,各級官吏被腐蝕嚴重,玩忽職守,人浮於事,甚至於公然反抗新法的屢見不鮮……”
蔡卞一個個說著,都是他這段時間考察的結果,可以說,‘成果頗豐’,在場聽的人,一個個神色肅然,認真聆聽。
宰相蘇頌坐在主位,一邊聽一邊觀察著眾人的表情,同時心裡思索著。
章惇神情嚴厲,這是他麵無表情的狀態,但眾人還是心態凜然。
蔡卞足足說了半個時辰,這才停下來,坐在章惇邊上,輕輕喝了口茶。
蘇頌瞥了眼章惇,道:“都說說吧。”
禦史中丞黃履第一個說話,語氣十分果斷,道:“亂世用重典,下官認為,朝廷應該配備關於執行新法的法度,對於抵抗新法的不法之徒,現有法度不足以懲治,不足以警示!”
刑部尚書來之邵接話,道:“下官認為,一個部門,已經難以應對錯綜複雜的局麵,事事到政事堂開會,不夠有效。下官建議,設立特彆的機構,專門應對,以策周全。”
吏部尚書林希臉色漠然,道:“考銓法還是有所欠缺的,對於現在在亂象,沒有考慮到。下官認為,當下,吏治最為重要,比推行新法更重要!”
……
其他人相繼說話,全部都是針對蔡卞這次考察的,要求對‘新法’進行加碼,推行更為嚴苛的法度,確保‘開封府試點’能夠正常,有效的推行下去。
章惇靜靜聽著,轉向蘇頌道:“蘇相公,怎麼看?”
蘇頌聽著,哪裡看不出來,這些人私底下已經有過討論,想著這般下去,開封府非得徹底大亂不可,左思右想,道:“對於開封府的亂象,要做出應對,但反應不能過度。政事堂需要綜合考慮,推出一整套,切合實際,又不會激起地方過多民怨的方式方法,不能蠻橫硬來……”
蘇頌的話中規中矩,乍聽似乎很有道理,仔細分析,又好像沒有什麼不對。
總之,就是套話,沒有多少實際意義。
章惇似乎隻是隨口一問,當即便對眾人沉聲道:“第一,針對開封府的亂象,朝廷必須嚴厲回應。第二,升級開封府變法小組,直接歸本官統管,曹政為執行,統一政令。第三,嚴肅吏治,吏部,刑部,禦史台要針對新法的亂象,製定新的法度,嚴格執行,打擊不法之徒。第四,要求所有村,保甲之長,簽署軍令狀,限期完成任務,做不到的,一律流放嶺南!第五,刑部的整肅風氣行動,要繼續擴大範圍、對象,抓到的人,從重從快的判,判了就執行,不可拖泥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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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天下老師們,教師節快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