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她是什麼都沒有了,可她還有自己的雙手呢,這雙手完完全全屬於她自己,誰都奪不走。
孫家寧跟著她,其實剛往西郊走時,萬雪就知道了。
若是平時,她會顧著孫家寧的腿,說什麼都會停下來等等他,可是今晚她不想,她受夠了自己總在為他忍耐,忍耐他忽冷忽熱,忍耐公公婆婆的冷言冷語,忍耐孫家歡的任性懶惰。
萬雪坐在石凳上,一言不發。
孫家寧跛著腳,肩膀時高時低,走前來,他低頭看住自己痛哭過的妻子,他是人,這是他最親密的人,當然是心疼的,一開口,嘴巴是苦的“阿雪”
萬雪沒應他。
“這麼晚了,回家吧。”孫家寧一條腿支撐久了,實在累,這才坐下,轉頭去哄她。
“孫家寧,我沒有家。”萬雪的話很輕,但這樣靜的夜,足以傳到孫家寧耳朵裡,“萬家寨是我爹娘和哥哥家,孫家巷是你家,都跟我沒有關係。”
“我沒有家。”萬雪又輕聲重複了一句。
今晚之前,萬雪都跟父母一樣叫他家寧,隻有兩個人的時候,會臉紅地叫他小寧阿哥,這是萬雪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叫他孫家寧,那種陌生和距離感讓他感覺挖心,仿佛隨時要失去她。
“阿雪,我家就是你家,怎麼會沒有家呢?”孫家寧自詡自己比她的經曆得多,還讀過中專,可也拿眼前的萬雪沒有辦法,她如今的心和他離得太遠了,“剛才家歡她有口無心”
“孫家寧,你知道巷子裡的人家在背後怎麼叫你嗎?”萬雪打斷他,冷靜的聲音響起在這寂靜的郊外夜裡。
孫家寧身體一窒,他看著萬雪,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怎麼突然說起這些不相乾的事?
她沒有帶任何感情,也不看孫家寧,繼續說“他們背後叫你孫跛子。”
孫家寧雙拳握緊,全身緊繃,斯文秀氣的臉上一陣陣陰鬱,他是十八歲時插隊,趕在洪水前搶收麥子,在鄉下摔斷的腿,因醫療條件不好,治療不及時才落下的瘸腿,知青辦和縣裡還給他樹了下鄉學農典型,憑著這個,孫家寧才從插隊的地方辦了病退,回來平水縣,進了林業局的。
他不是天生的跛腿!
他設想過無數次,如果自己的腿沒有摔壞,那他的人生該有多燦爛!
他最恨人家用異樣的眼光看他!
“我剛到孫家巷的時候,就有人在我麵前這樣喊你”,說到這裡,萬雪才轉頭看他一眼,又掃一眼他那條明顯畸形彎曲的左腿,轉開眼,“我們剛結婚,你對我耐心又溫和,還承諾每個月給我零花錢,給我買新衣裳,你下班還會給我帶零嘴兒,隻給我帶,連你妹妹都沒有,是我見過最好的人。他們不知道你是個多好的人,就叫你孫跛子,我氣得要死,撲上去和他們扯著打了一架。”
“一次就打贏了,他們再不敢在我麵前這麼叫你。因為我說,要是再聽到‘孫跛子’三個字,我就放把火把他們家燒了。”
孫家寧記得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當時他回到家,看到萬雪臉上紅紅的,一晚上沒消下去,脖子上有兩條傷口,滲血了,問她怎麼回事,她隻是說去山上摘野菜時不小心碰到刮傷的,他就沒有放在心上。
“孫家寧,你可能不知道,鄉下人打架是很蠻的,尤其是我們寨子裡,若是氣到上頭了,手上有鋤頭和鐮刀都要往對方身上招呼,恨不得把對方弄死才罷休。”
“我是個女孩兒,力氣不如男的,但在萬家寨,打起架來就是這麼不要命的,所以沒人敢欺負我和我妹妹。”
說完這句話,兩個人都默然,萬雪又說“孫家寧,往後再有人叫你孫跛子,我不會再上前去打架了。”
孫家寧被萬雪這種清淡的語氣給鎮住了,他知道萬雪和鄰居有口角時,不怕動嘴,也不怕動手,可從未想過她這樣不惜力地維護過自己,那陣感動翻湧而來,緊接著的仍是愧疚。
“阿雪”孫家寧溫柔地喚她的名字。
孫家父母都是磚廠的正式職工,先後生了一兒一女,兒女乖巧聽話,一直是左鄰右舍都羨慕的家庭。
在孫家寧沒有瘸腿之前,孫家父母都以讀過中專的孫家寧為豪,但自從他摔斷了腿回到家,父母就不太愛同他走在一起了,四鄰總有些皮孩子把“孫跛子”編成順口溜,見了他們家的人就念,妹妹年紀小,隻會哭,父母覺得他給家裡丟人了,雖然沒有開口罵他,可也未出言維護過。
若不是後來知青辦樹了典型,他進林業局有個好工作,經濟上不拖累父母,日常生活也不需要人攙扶照顧,估計孫家父母忍耐一段時間後,就會再找個農村地方讓他一個人待著。
那陣子孫家寧萬念俱灰,他沒想到最親近的感情背叛是來自父母的,可他也辦法離開父母,他的腿休整兩年多才徹底不需要拐棍。人本性,並不是所有人都善良的,欺負他這種障礙人士的惡人,大有人在,跟家人住在一起,有瓦遮頭,人多抱團,他的處境才會更好些。
且平水縣太小了,自從腿壞了後,他的心態變得敏感,有丁點兒小事都會被無限放大,他若是和父母分開,周圍的人能嚼好久的舌根,孫家寧脆弱得聽不得一點關於自己的閒言碎語。
萬雪說她曾經為他跟嘴臭的鄰居打架,孫家寧心裡漫起許多久違的感動,無條件被維護,什麼時候都是能征服人心的,也不管萬雪同意不同意,他把妻子攬住,與她相依相靠,由衷地說“阿雪,謝謝你。”
萬雪任由他攬著,並沒有什麼動作。
她從未想過和孫家寧離婚,她隻是走到了這個牛角尖處,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
孫家寧看萬雪並沒有抗拒他,又攬得更用力了些。
“孫家寧,把你的工作給我吧。”萬雪終於轉頭,看向孫家寧,她很認真,“你腿腳不好,上班辛苦。換我去上班,我每個月隻留五塊錢,其他的都給你。”
孫家寧滿臉驚詫,她在說什麼瘋話?
“阿阿雪”,孫家寧都結巴了,他看得出來萬雪不是在開玩笑,剛剛的溫情很快被驚怒給替代,說出口的話又狠又傷人,“我在林業局是要寫文件的,來往的都是有文化的人,你連初中畢業證都沒有,接了我的工作,你能乾什麼?去局裡燒熱水掃廁所嗎?”
萬雪倔強地把嘴唇繃成一條線“你教我,我總可以學,一天學不會就學一年,一年學不會就學三年,總之我可以學。”
孫家寧生氣了,把攬住萬雪肩膀的手臂收了回來,深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勉強壓住自己的怒氣,把工作給她?說得容易!父母不一定靠得住,那工作是他的命根子,是他用這條腿換來的,那是他立身的憑借!
萬雪一張口就要他的命!
繼續吸了幾口郊區寒涼的空氣,孫家寧才勉強平複,說“我的工作不行,回去我想辦法給你找地方上班。”
“一年,我隻等一年”,萬雪繼續看住他,“如果一年後你沒有給我找到工作,那就把你的讓給我。”
孫家寧跟萬雪結婚後,也沒想過離婚的事,正因為他的腿,耽誤了相親談對象,父母對他的婚事也不上心,因此二十八了才在鄉下找的萬雪,他輸不起,要是萬雪離開他,孫家寧就再沒有心思找第二個老婆了。
“好,我會給你找。”孫家寧承諾,要他的工作,是絕對不能夠的。
萬雪這才鬆懈下來,孫家寧答應了,就不會敷衍她,她看看自己空空的兩手,有點悲哀,如今她能依靠的不過是孫家寧的一點良心和自卑心而已。
那一夜,夫妻兩個在西郊的候車亭石凳上坐了一夜,到後半夜實在太困頓,在秋夜涼風中,不自覺又靠在一起,互相依偎睡著了。
第二天坐第一趟公交車回了孫家巷,兩人都感冒了,萬雪躺在床上,頭暈腦脹,一動不想動。
孫家寧請了假,笨拙地燒了熱薑湯給妻子喝,自腿腳不便後,他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這些事,光是生爐子就花了好長時間,弄得滿地灰,最後還要萬雪起來收拾。
看看自己的手腳,和萬雪利索的動作,孫家寧不由苦笑一下,真是沒用。
那天冬天,孫家寧借了錢把萬雪的戶口遷入平水縣,實現了農轉非,接著是找人蓋章,讓萬雪拿到了萬家寨中學的初中畢業證,次年春天,人都跑瘦了十斤,送了不少禮物和票據,欠了人情,下半年,才把萬雪安排進了縣小學的後勤部門。
這個縣小學的後勤部門,工作內容是管理學校的體育器械和衛生工具,和同事輪流播放每日的廣播體操音樂,還有負責上下課打鈴兒。
彆看這麼點兒工作量,整個部門有十多個人,都是跟萬雪一樣,走門路塞進去的人。
萬雪第一天上班,孫家寧送她去學校,殷殷叮囑一定要和同事領導好好相處,跟人有爭執千萬彆動手,被人欺負了要回家告訴她,零零碎碎的,顯得有些囉嗦,跟送孩子上學的家長似的。
中午時,孫家寧又提早下班,特意去他們學校門口接她,擔心她不習慣。
小學放學,校門口烏央烏央都是人,有學生,有家長,還有他們學校的同事,萬雪混在大大小小的人中,見到一旁的孫家寧,笑得一張臉都亮了。
走在回家路上的時候,孫家寧特意和她隔了一定的距離,怕她的同事看見自己,萬雪不解,跑到他身邊去“你走那麼遠乾嘛?我都聽不到你說話。”
孫家寧笑得有些勉強,自從他摔斷腿後,父母就很少和他並肩走在路上了,若有若無離他遠遠的,就是怕他人不一樣的目光,但萬雪似乎沒有這種顧忌,她還想跟其他共同下班的愛侶一樣,挽一下孫家寧的手臂。
“彆人都看我們呢。”孫家寧走得很慢,卻沒有拒絕萬雪伸過來的手,和妻子這樣光明正大走在路上,一看就是兩口子,這種感覺很新鮮也很奇特。
“彆人看我們?那又怎麼樣,我們還看彆人呢!”萬雪是當真不在乎,這是她可愛又寶貴的地方。
“你不怕人家叫你跛子老婆啊?”孫家寧現在倒也接受了自己的腿,還能自嘲一下了。
“他們鼻孔又乾淨得到哪裡去?自己屁股都沒擦乾淨,還敢笑話我們?”萬雪哼一句,和孫家寧貼得近近的,“他們可不知道你多疼我!何況我們可是雙職工,有兩份收入的!”
這份工作給了萬雪極大的快慰、自信和安全感。
孫家寧被她盲目的樂觀逗笑了,就沒再讓她走開,讓她繼續挽著自己的手臂,心裡有種堵塞的東西,似乎在慢慢鬆動,即將被衝開。
那一夜吵過哭過之後,他在家人麵前一改往日的態度,珍視萬雪,維護萬雪,萬雪在以自己的方式回報他。
走了一會兒,萬雪低著頭,小聲說“孫家寧,現在要是有人敢給你取外號,我還是會衝上去替你打架的。”
孫家寧身上一僵,隨即放鬆,裝作不在意地問“為什麼?因為我給你找了工作?”
“不是”,萬雪快快搖頭,她認真地回答,“因為現在你是真心把我放在心裡了。”
心愛一個人的眼神和行動,是藏不住的。
萬雪雖然沒有出口成章的才華,但她樸素的心裡也明白,隻有真心才能配得上真心。
人群中,孫家寧雙眼忽然有些濕潤,對這個小了八歲的妻子,再沒有半分輕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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