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nf/b/div平水縣夜裡的路燈顏色昏暗,隔了老遠才有一盞,黯淡發黃的燈光寂靜地落在地上,孤寂又冷清,快八點了,路上行人不多,萬雲扭著頭看向車窗外頭昏黃和漆黑相交的黑夜,有一條不具名的孤獨小蟲在咬噬她那顆年輕熱烈的心,這一刻,她有點想念自己還沒結婚時的單純愉悅。
這些周長城都不知道,公共汽車一晃一晃的,他手腳並用地攔住擔子,不讓它們隨著公交車的擺動而亂跑,小雲上了車後,後腦勺一直對著他,周長城數次想和她說話,小雲都熱情不高。
路途過半,周長城才後知後覺地想到,小雲在生氣。
萬雲確實在介意著剛剛李紅蓮的話。
萬雪是她姐姐,她們之間血濃於水,自小牽絆深深,姐妹倆兒根本沒有隔夜仇,有時候打了一架,十分鐘後又姐倆兒好地出門乾活。所以萬雪那些口不擇言的關心愛護,對萬雲來說是司空見慣的,她會氣一氣姐姐的強勢和蠻橫,但終究會原諒她。就像小時候她總是邁著小短腿,慢吞吞的跟不上萬雪的腳步,萬雪不耐煩發完脾氣後,總會蹲下來背著她一起走,還不許其他一同趕路的姐姐們嫌棄妹妹。
但是李紅蓮不一樣,萬雲和李紅蓮沒有交情,若不是和周長城結婚,她不需要在一個陌生女人的嘴裡聽到這種刺耳的話,這都不是暗著敲打,而是明著諷刺,她萬雲高攀了周長城這個臨時工。
最最讓萬雲生氣的還是周長城的態度!
他一言不發!
沉默,就代表他站在了李紅蓮那邊!
他們兩個才是同床共枕的夫妻,是國家蓋章認定的一對,周長城怎麼能站在李紅蓮那頭呢?!萬雲想不通!
從萬家寨來的萬雲從未打過這樣的“仗”,如此憋屈,如此被動!
車廂內的白熾光下,周長城數次想拍一拍萬雲的肩膀,張嘴又不知道說些什麼好,他和小雲結婚快兩個月,每天都是有商有量的,夜裡關了燈,更是蜜裡調油你儂我儂的,從未有過這樣的明知道你在我眼前,但我卻一點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的光景。
他從前沒有處過對象,跟女同學說話的次數也少,因此不知道怎麼和這樣的萬雲溝通,暗怪一聲自己笨,甚至想回頭去問問師娘,遇上老婆莫名生氣該怎麼辦?
萬雲看著窗外漆黑的夜,越是靠近家具廠,路燈越是稀疏,車子行進之間,她看到一個挑著擔子的熟人慢慢地走在路肩上,看姿勢和衣服,是東郊那個四處賣米粉的阿文姐。
這個阿文姐是東郊的村民,和同村的一個男人結了婚,婚後生了兩個女兒,被婆家嫌棄沒生兒子,硬逼著她和丈夫離了婚,他們婆家不要孫女兒,連帶著把她生的兩個女兒也趕出了家門。
阿文姐的娘家同在東郊,娘家人上夫家撕扯一番,給阿文姐母女三人爭取到了一間隻有一扇小窗戶的黃泥屋,家裡的兄弟在村裡都分有田地,心疼自己姐妹沒有依靠,給她讓了一畝出來。
一畝地,按著南方的氣候,一年播種兩回,也是不夠養活自己和兩個女兒的,何況孩子們長大了還要上學讀書,所以平日裡除了耕種,阿文姐隻好挑了個扁擔,到處賣米粉。
阿文姐的扁擔很重,一頭是裝了湯水的鍋,一頭是水泥砌就的煤球爐子,兩頭還零散放著青菜碗筷和米粉,哪兒有客人要吃米粉,人家一喊,她就停下來,把鍋放在火爐子上,燒開湯水,用鐵絲漏勺燙了米粉,拿雙長筷子攪拌攪拌,加一小塊青菜,不一會兒就熟了,再用個比巴掌大些的木頭碗裝好給客人吃,客人吃完,付五毛錢,她收回碗筷,積累了十個碗,就到哪個井頭去打水洗乾淨,再繼續挑著擔子賣米粉。
潘老太和家具廠好多人都認識這個阿文姐,阿文姐在吃午飯的時間都會在家具廠大門口立好火爐子,一中午大概能賣個六七碗出去,到了下午三點,又挑著擔子,從家具廠慢慢走到壩子街或電影院附近去賣米粉。
自開始賣瓜子之後,萬雲偶爾會碰到阿文姐,兩人都挑著擔子賣吃食,見到了,就互相朝對方點點頭,屬於知道但又不認識的熟麵孔。
阿文姐節省,平常自己吃的東西都不多,省下來的錢全拿去供兩個孩子上學讀書了,人瘦瘦的,挑著重擔深呼吸時,脖子的青筋四起,雙手卻是有力如鐵爪,都是吃慣了苦頭的人。
八六年的平水縣雖不富裕,但穿打補丁衣服的人也大大減少了,阿文姐身上衣服褲子的補丁仍是一個摞著一個,就是在東郊和西郊的村裡,也是少見的。
至少萬雲和周長城現在都不穿打補丁的衣服了。
此時的阿文姐大概是賣完了米粉,挑著那副沉重的擔子從縣中心一步一步往東郊走回去,一天賣至少二十碗米粉,但她連兩毛錢的公共汽車也舍不得坐,每日就這樣走著往返,腳上都是磋磨起來的雞眼和破掉又結痂的水泡。
公共汽車拐了個彎,就要到家具廠了,萬雲看到微微彎著腰的阿文嫂被拋在車後,最後連一個小點都看不到了。
萬雲心裡微微歎氣,跟阿文姐比,她和周長城還能坐一趟公交車,又看看自己的手背,上麵有個燙紅了的痕跡,是早上不小心被一根燒紅的木柴燙的,現在還隱隱作痛。
“這裡怎麼紅了?”周長城伸手去握住她的手,輕輕摸了一下,抬眼問,“燙著了?還疼嗎?”
萬雲這才抬頭和他對視一眼,扁著嘴,什麼都不講,忽而掉了兩顆眼淚。
周長城的心一下子就提起來了,嗓門也跟著起來“小雲!誰欺負你了?”
你,是你,你個呆子!萬雲慌手忙腳地擦乾臉上掉下的兩顆眼淚,不知道自己怎麼一下子嬌氣了起來,她都有些年沒哭過了。
周長城皺著眉頭,急切切的神色,還想說些什麼,車子剛好停在家具廠公交站台邊上,司機催客人下車,他隻好挑著擔子,拉著萬雲下了車。
萬雲隻是一時情之所至,不是認真哭泣,掉了幾顆小珍珠就好了,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想抽回攥在周長城大掌中的手,卻怎麼也抽不回。
他們兩個一下車,公交車就發動,“轟”一聲走了,周長城把擔子撂下,拉著萬雲不讓她走,硬要她講清楚為什麼哭。
哭泣,落淚,在周長城這種常伴鋼鐵的男人眼裡,是一種極度示弱嬌弱的行為了,小雲一定是受委屈了!
好在這個鐘點公交站台已經沒什麼人了,萬雲這才扁嘴說“剛剛你師娘說我不該把你叫出來賣吃食,還說我影響你工作了,你怎麼不說話?”
之前還會跟著周長城叫師娘,現在萬雲在心裡劃了一條線,那是他師娘,不是她萬雲的。
周長城隱隱猜到萬雲大概是為了師娘的話生氣,他也有點懵,因為在他的潛意識裡,自己還是個孩子,師父和師娘是大人,大人說的話都是對的,不需要去反駁,反正聽著就行了,聽過就忘了。
“小雲,師娘她她說這些話是為了我們好,現在廠裡沒有訂單,人人都擔心減員,她也是擔心我被人抓到小辮子。”反正師娘的話,在周長城聽來,跟以往的關心並未有什麼不同,不過這次還帶了小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