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時間,主將大人散漫而不失嚴厲的指導聲接連響起。在一片“膝蓋不要伸直”、“踮腳乾嘛,想看星星去外麵看”、“手臂放鬆”、“小愛你怕什麼球又不會咬你”等等指導聲中,我注意到另一個慢吞吞走來的身影。
社團經理放下手機,滿臉愁雲,歎了口氣。
“西賀。”她用一種需要依靠的虛弱的語氣喊我。
我隨手拍了兩下球。
排球飛快地碰撞木地板,響聲清脆鏗鏘。我調整著手感,心裡早有預料,麵上卻隻是流露出恰到好處的了然與共情。
“教練還是不來嗎?”
“是啊。”經理同學慚愧地說,“說是要回鄉下喂雞……但我前兩天和小姨去玩,還在秋葉原看到她在逛街。根本就是在敷衍啊。對不住,可能是我讓她覺得煩了。”
我搖搖頭。
“和你沒關係,我們無論誰去找她都是一樣的結果。”我看向彆處,“監督老師呢?”
經理說:“剛才來了一下。說讓我們練習加油什麼的,就走了。”
“辛苦你了,百合。”
“沒事啦。畢竟西賀你之前說得也對,哪有運動社團連教練和監督都不管……我聽你的,還是會多去嘗試嘗試,把人叫回來。”
百合的話音疏懶。她老成地聳聳肩,又擺手補充道,“不過也隻能說儘量。真是,我根本搞不懂,怎麼有人連過來看一下訓練都不肯啊,又不會掉塊肉。要不是找不到合適的新教練,監督也老在踢皮球耍賴,我才不要隔三差五給她打電話呢。”
我聽出她抱怨之中半開玩笑的意思,也無奈地笑了兩聲。
百合,全名小江百合。
作為經理,她和我同期,從一年級開始便進入排球部接班。這時候可能看起來比較消極,但遭到多次拒絕,感到不爽是人之常情——最重要的是,她做事很細心,會把彆人的事放在心上。
我知道百合是一個說到就會做到的家夥。
至於那個此時讓她很是頭疼的人……
我想起一些事,回過神,才發現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排球。
教練。
她最後一次出現在並盛體育館內,是在初中聯賽的第一輪預賽當晚。
彼時,我剛升入國中沒多久,憑借著相對豐富的經驗成為自由人正選。並盛在預賽取得了非常圓滿的勝利。所有人都士氣充沛,盤坐在球館裡,熱聊著,想象著不小心拿冠軍、接受電視采訪的場麵。
而教練卻麵無表情地擺擺手,說她已經不再期待接下來的比賽。
“果然,我對觀看幾個小稻草人在球場上移動沒有任何興趣啊。”
她留下這句沒頭沒尾的話,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那成為一條讓我們部變得更加鬆散、茫然的導火索。許多成員們都對她這盆迎頭冷水心生不滿。
第二輪淘汰賽,我們輸了。
我自顧自地沉浸在自責的情緒裡。等安撫好自己之際,部內已經吵成一片。
輸球後,教練就表示讓我們重新找人,她沒空再帶初中生打球。大多數人反對把她勸回來。更有甚者,則認為輸球是教練的錯。
“莫名其妙甩我們臉色,什麼意思啊?”有人說,“還是在比賽期間,任性得要死……哪個教練像她一樣?我才不慣著她!”
連三年級的前輩,以及平時最要強的,那會兒還是國二的牧野都保持著沉默。
大賽一年隻有一次。
並盛國中的女排本就沒出過什麼亮眼的成績。這次铩羽而歸,也隻是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誰都不會注意。
“沒事,隻是社團活動罷了——”決定退部的一個前輩如是說,“反正就當玩一玩啦。倒是你,維,你的水平不錯。高中去考一個排球厲害的學校吧?”
那一刻,我聽見自己平靜的,與閒聊無異的輕鬆語氣。
“謝謝前輩。我的話,到時候再看吧。”
“唔,也對。”
前輩背起包,關上更衣室的儲物櫃。
“你的文化成績也是數一數二的……真了不起啊,將來還是考那種圖書館爆滿的重點高中更好。”她溫柔地接話。不知是對我,還是再一次對她自己說,“社團隻是社團而已。”
我收拾好背包,跟著一起走出更衣室。
“前輩打算加入其它社團嗎?”
“嗯?差不多吧。我就想找個能劃水的社團,好好享受最後的中學時光。”
空氣用力地沉默兩秒。
“那我從現在就開始想你了。”我以開玩笑的口吻說。
“你這家夥很會說甜言蜜語嘛……”前輩頓了頓,“喂,我又不是轉學了。”
她後來加入了非常清閒的佛文化部。我要是有時間路過,時常還會去找前輩說兩句話,一起品茗,也一起搭夥走路回家過。即使沒再打球,看起來仍然是好朋友。
但對我們這些人來說,這其實和轉學也沒什麼區彆。
漸漸地,訓練的氣氛變得奇怪。
排球部本就人不算多,有的卻乾脆突然之間就沒再來訓練;我在私底下找到各個時機,旁敲側擊地去問,得到的回答無非是“感覺打排球沒啥意思”、“沒空”、“發現自己不適合運動”之類的話。
留下的人,在整個下午的部活裡也會花一半以上的時間休息、聊天、探討八卦和時尚。
對於這種情況,部內也照樣吵過架。
隻是結果並沒有變。
有時候吵架能解決事情,有時候不行,大多時候是行不通的,反而讓情況變得更糟。
很快,三年級迎來畢業季。
我升上二年級。
前輩們的離開,倒是讓那種奇怪的、閒散中帶著緊繃的氣氛稍微緩和了一點。我能看出個中緣由。但早就已經無濟於事了。
長久以來,體育社團都有前後輩的尊卑製度。一年級的我沒有打破它的能力。如今當上“前輩”之一,總算能適時地發表態度,進行調整。
於是招新後,我從社團的完整性出發,表示教練不打算回來也沒事,但我們還是得試一試,不能放任社團就這麼散掉。
找人的事交給百合。
成員們則依舊保持訓練,為今年的比賽做準備。
然而可靠的經理從國一堅持到國二,到現在好幾個月,教練還是如磐石般毫無動搖,敷衍的話術一套比一套不認真。
我想了想,還是開口。
“這兩個月,先不用去聯係教練了。”
盯著手裡的排球。黃色,藍色。球體表麵纖細的紋路無限地環繞又延伸。我說,“我們能做的都做了。”
百合一愣。
“那之後的地區預選賽……”
“沒關係,能參加。還有時間嘛。”
說著,我叫上牧野前輩和三年級的攻手,準備組織組織練習接發球。靠牆休息的成員們慢悠悠地爬起來。牧野多催了兩聲,仍在擺弄唇釉的女孩才拖延著應了一下。
我回過頭,經理投來有些欲言又止的神情。
“西賀。”她喚。
“怎麼了?”
她張了張嘴,目光在我的臉上停留。少頃,又驀然被什麼哽到似的,兩手撐腰地大歎一口氣。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不要用你那雙讓並盛少男甚至少女們的春心無一幸免的撲閃撲閃大眼睛盯著我啊。”
“說什麼啦?”我笑出聲來,在接一傳的位置穩穩站定,開始拉伸,“而且用這種‘還好我是幸存者’的語氣讓我有點不甘心。”
轉身去拿記錄板的百合:“你連我都要統治才罷休嗎,西賀殿下?”
我:“今天的記錄也拜托了!”
百合:“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