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記得你村子在哪嗎?”封花問。
車緣搖了搖頭,她隻記得自己的村子叫牛石山。
“等我修煉得厲害了,會找回去的。”車緣說。
“也彆找回去了,等你飛黃騰達,他們自會不遠萬裡來找你攀親。”封花嘴下一點不饒人。
車緣鼻子一皺一皺的,隨時要哭了。
南裳摟住少女,將她的小腦袋埋在胸口,輕聲安慰。
封花也沒再去挑逗那不諳世事的少女,轉而看向蘇真,問:“餘月,你以前在哪裡練的武功?”
“我哪來什麼武功?”蘇真怔了一下。
“是嗎?”
封花坦然道:“先前幫你吐出酒水,我打了你三掌,三掌之後,我手心竟是有些麻,你如果沒練過武功,那可真是天生的武學奇才。”
此言一出,南裳神色也微微變了。
蘇真知道餘月絕非凡俗之輩,可這身體到底是什麼水準,餘月沒告訴過他,即使真藏著什麼厲害的武功,他也全然施展不出來。
“封花姑娘抬舉了,彆說是練過武功,我連武功、法術是什麼都不……”
話未說完,封花突然動了,五指彎曲抓向蘇真麵門,蘇真錯手要擋,可當他反應過來時,封花的手已停在了他臉前,指尖距離眼球不過寸許。
蘇真後知後覺地眨了下眼。
封花盯著他看一會兒,輕輕收回手掌,“看來沒撒謊。”
蘇真心跳得厲害,恐懼之餘也不由對所謂的武功心向往之,封花已經這樣厲害,那青毛老妖和陸綺又該強到什麼地步?隻要他刻苦修煉,也能在這個世界成為飛天遁地、移山填海的神仙嗎?
“武功、法術都沒什麼稀奇的,不過是前人將一些招式經驗總結成書,供後人習閱,真正關鍵的,到底還是人。”封花見蘇真果然沒有根基,倒是好心地給他講了起來。
“既然秘籍並不關鍵,那陸仙子何必為了離煞秘要追殺幾萬裡?”蘇真問。
封花覺得這問題太蠢,懶得作答。
“秘籍當然也分三六九等,上等的秘籍自是更厲害些的。”
南裳好心接話,說著說著又不由歎氣:“這青毛老妖占據離煞秘要這麼久,也不見它練出什麼名堂,真是暴殄天物,它若識相些,早點將其獻給陸綺仙子,興許還能買個活路,也不知負隅頑抗個什麼,真是無恥又無能。”
車緣深以為然。
蘇真聽得聚精會神,也立刻明白,離煞秘要應是類似九陽神功、乾坤大挪移之類的頂級功法,普通弟子根本接觸不到那個層麵。
馬車一路顛簸,外麵傳來水聲。
馬蹄聲在淙淙水聲中消散,紫袍殺手用刀鞘挑開門栓,示意眾人下車。
“又遇見神廟了?”
南裳不明白停車的意圖,但很快,她的疑問就打消了。
在翡翠般的溪流裡,她見到了她最崇敬的陸綺仙子。
不隻是南裳,所有少女們都在下車的那刻見到了她。
汨汨寒溪裡,陸綺孤身立著,赤裸的雙足浸在水中。清澈流水倒映群山,宛若將凝未凝的翡翠,上方飄蕩著淡霧,她踩著絢麗的溪石走入霧的深處,如玉的腿兒在裙擺間若隱若現。
一刹那的恍神裡,她仿佛也成了緩緩飄過河麵的白霧,縹緲不定,無聲無息,老君的光線透過山崖與樹木的遮擋,曲折地照在她的身上,在裙裾間透出瑩潤的冷。曼妙、高挑、秀美絕倫,她可以對應塵世間一切的美妙詞句,卻又不沾染它的俗氣。
這是這個瞬間,陸綺在蘇真心中留下的印象。
他甚至生出了一種錯覺:一切都是青毛老妖的詭計,陸綺是完美無缺的絕世仙子,是挽救眾人於水火的聖潔菩薩。
“你們一同過來吧。”
陸綺回眸看向眾人,聲音縹緲不定。
少女們麵麵相覷,很快也除了鞋襪,整齊疊放岸邊,走入了冰冷的溪水裡。
蘇真俯身看自己浸在水中的、小巧玲瓏的腳,蜷了蜷嬌妍足趾,不由生出一種不真實感,他試著邁開步伐時,這種不真實感令他走路都不穩當了。
跟著陸綺走了一陣,她俯瞰溪水,突然發問:
“你們可知道妙蓮菩薩?”
少女們紛紛搖頭。
“妙蓮菩薩是九妙仙宮的創立者,彼時妙蓮菩薩為成仙道,周遊天下,途經一片大湖,見湖上霧氣重重,經月不散,心靈生悟,遂赤足踏入湖中數年,雖雙足腐爛,不能行走,卻悟出無上法門,成了一代開山之祖。”
陸綺訴說著九妙仙宮的往事,動聽的音色與水聲摩挲,再浮躁的心也會因之安靜,“是故九妙仙宮愛水,先祖悟道雖已是三千年前的往事,可時至今日,每逢八九月時,湖泊上仍會有霧氣彌漫,清涼異常,修士們也愛泛舟其上,將雙足浸入水中,體悟大道。我見這湖水冰涼清澈,不由心生喜愛,便來漫步緩行,以便生悟。”
少女們聞言,一齊點頭,心想陸綺仙子原來是領著她們體悟九妙宮的風俗傳統來了。
想到此處,原本再平常無奇的涉溪行走,也被莊重看待起來,不少人神色肅穆,似是真想從中領會到什麼奧秘。
陸綺領著少女們在溪水中行走,笑容清淺,平易近人,半點架子也沒有。
從溪流的這頭走到那頭,陸綺在一塊青石上坐下,詢問弟子們有何心得,青毛天尊也常愛這樣問問題,弟子們戰戰兢兢,唯恐答錯被捏碎骨肉,但現在提問的是陸綺仙子,弟子們出奇放鬆,躍躍欲試。
有人說水無定形卻可孕育萬物,人心如水方可包容天下,有人說逝者如水奔流不歇,水代表了光陰。
車緣低著頭,說她曾經親眼見過水變成野獸,把人與莊稼生吞掉。
蘇真聽到這話,往事再度浮上心頭,同病相憐之餘不免黯然。
南裳說流水不腐,人也當勤勉如活水,唯勤勉於事,方可彙入江河大道。
封花則俯身抓起一條溪魚,由它在手中掙紮,說:“魚蝦存活水中,以為世界之大不過如此,我們涉水而行,一如神佛穿行人間,人間種種一覽無遺,生靈命運皆可拿捏。每念及此,我既驕傲,又恐懼。”
封花將手一鬆,魚掙紮著滑入水中,幾下甩尾便沒了蹤影,隻剩掌心殘留的腥氣。
陸綺最後看向蘇真。
蘇真不敢與陸綺對視,陸綺的雙眸晶瑩清澈,仿佛與她對視上一眼,就會被看穿心底所有的秘密。
“弟子以為,水隻是水,山川草木,流水烈陽,世間萬物數不勝數,它們不因人的存在而存在,也無需去假想它們的意義。”蘇真低下頭,心跳得厲害,語詞卻很清晰。
“嗯。”
陸綺輕輕頷首,又問:“你說山川草木,流水烈陽,這烈陽又是何物?”
蘇真心中一凜,驚覺自己忘了改口,連忙補救道:“這是我們村子裡稱呼老君的土話。”
“老君……”
似心有靈犀,陸綺輕語仰首之後,漫在上空的白雲悠悠散開,露出了老君的全貌,林野溪流間的光線也因此明媚,水麵上儘是碎銀般粼粼的閃光。陸綺的雙足仍浸在水中,白裙雲一般低垂。
“我準備收一個關門弟子。”陸綺忽然說。
這句話明明毫無預兆,卻又似水到渠成,弟子們驚詫之後,不由心頭火熱。
“九妙宮中弟子眾多,不乏聰慧敏捷者,但我始終無法滿意。”
陸綺的意味已不言自明,她繼續說:“我會先從你們中挑選四人,再從中選出真正的傳人。”
向來冷漠的封花主動開口詢問:“敢問師父,您要收怎樣的關門弟子?”
“一個真正的道心堅定者。”陸綺說。
封花默然。
弟子們亦知曉,這個條件看似簡單,真要做到卻是難如登天,弟子們多是苦命人,回憶起過去生若飄萍時的種種抉擇,便不由暗自搖頭。
陸綺沒有更多解釋,她望著老君,若有所思,又向眾人提出了一個古怪的要求:
“回到溪水中去,撿一塊溪石給我。”
弟子們立刻警醒,心想這一定是挑選關門弟子的考驗之一。
“撿什麼樣的石頭?”有人問。
“你眼中的老君是何模樣,就挑選一塊與之最接近的石頭,將它交給我。”陸綺柔聲道。
少女們紛紛返回溪流,俯身拾取石頭。
蘇真立在原地,呆滯一會兒後抬頭望向天空,他盯著那宛若蟲巢的太陽,後知後覺地明白了這個世界的另一個真相:
每個人看到的老君,原來都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