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花背上蘇真,穿過關押人料的草棚,穿過終年不散的霧氣,於一片淺草灘前停下。
灘前橫著條溪,溪流銀白如練,寒氣湧動。
醫師止步,指著前頭,說:“前麵就是苗母姥姥隱居之地,無病無傷不得入穀,你帶她進去吧,我在外麵等你們。”
溪水沒有橋,隻有零星幾塊凸出水麵的石頭,封花剛剛躍到第一塊石頭上,寒氣就讓她打了個冷顫。
低頭望去,這條溪流裡竟然有大量的魚群。
老匠所中,人料鍛造的器物是最上等的,專供大人物使用,但老匠所不隻鍛造人,每隔一段時間,黑皮馬車都會拉來大量貨物,裡麵運送的是蛇蟲蠍鼠、豬狗牛羊等活物。
這些物料缺乏靈氣,卻也遠勝鐵礦,它們會被打造成次一級的東西,紫袍殺手的佩刀,就是這樣鍛造而成的。
這便是老匠所的詛咒,生靈活物皆無法逃脫,隻有雜草和灌木可以低矮生長。
這些魚是怎麼活下來的?
封花懷著疑惑躍過溪流,前方是一片雜草灘,撥開半人高的雜草,東倒西斜的房屋出現在了視野裡。
這些屋舍看似平平無奇,走近了才能瞧出古怪。
連接枋檁椽梁的不是釘子,也不是榫卯之類的結構,它們竟是被一針一線縫起來的,結合處針腳綿密,不僅如此,這些房子連地基都沒有,木頭與地麵直接縫在了一塊,令人匪夷所思。
封花環視四周,發現這些房屋早已空落,裡麵灰土成堆,野草瘋長,受潮的木板裂隙裡生滿黴菌,擠出一圈圈細毛。
看得出來,這裡已經很久沒人到訪。
她一度有種錯覺:住在這裡的主人早已死去,她所進入的,是一座早已荒廢的陵園,這些草都是墳頭上冒出來的。
沿路向前,行至儘頭。
封花終於看到了一個黑漆漆的洞穴,洞穴門口趴著一隻白貓,走近時,白貓棉製的耳朵動了動,警覺驚醒,弓起背對著封花齜牙咧嘴,發出威脅般的叫聲。
這貓不是活貓,而是用布縫成的玩偶,但它凶態栩栩,又不似作偽。
“什麼人來找我這老太婆啊?”
山風吹起草浪,洞穴裡傳來了問話聲,蒼老的聲音難以形容,像是在屋子角落發現的腐爛鼠屍。
封花對著洞口躬身,說:“姥姥,晚輩是來求醫的。”
“求醫?你這右腿的殘疾有十多年了吧,我倒是可以給你縫條新腿,但你是個料人,最多一個月的壽命,老婆子懶得在死人身上費功夫。你要想聊聊天,大可在這坐坐,若想求我,磕破頭也免談。”苗母姥姥慢慢悠悠地說。
“不是我的病,是她。”
封花將少年從身體上放下來。
苗母姥姥咦了一聲,說:“老婆子真是眼拙了,你背上的大活人竟沒瞧見,怪哉怪哉,她是什麼病,放洞口我看看。”
封花將蘇真抄腿抱起,蹦跳著搬到洞口。
貓圍繞著蘇真踱步,時不時嗅一下他的身體,像是在判斷肉質。
“原來是丟魂兒,這病的確罕見,但我十年前治過一例,同樣的病我不會治兩次,把她帶回去吧。”苗母姥姥語氣平淡。
丟魂?
“一個大活人怎麼可能平白無故丟魂?”封花問。
“怎麼不可能,光是被送來老匠所這件事,就足夠嚇得很多人屁滾尿流了,這小丫頭麵相柔弱,性子估計也軟,驚丟了魂不無可能。”苗母姥姥說。
封花本想解釋什麼,心中的千言萬語最後都變成了:
“她是太巫身!”
“太巫身?”
苗母姥姥語氣微變,她說:“那我可得好好瞧瞧。”
洞穴中,十餘隻蒼白的手從黑暗中一齊爬出,宛若白蛛傾巢而動。
它們抓住蘇真的四肢,一溜煙就將他抬進了洞裡,封花想追上去,卻被守門的貓凶住。
它瞪大綠眼,炸毛的尾巴像根豎起的桅杆。
“你在外麵候著。”苗母姥姥說。
洞窟裡許久沒再傳出聲音。
封花幾次想問話,又怕打斷問診,隻好在外麵和貓大眼瞪小眼。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苗母姥姥再度開口,聲音透著疲憊:“你進來吧。”
封花走入洞穴。
穿過長長的黑暗石廊,前麵閃動起火光,一個老太婆坐在石墩上,麵容模糊,像收攏雙翼的蝙蝠。
蘇真就躺在她麵前,地上爬行的白手按著他的手足要穴,不斷移動方位。
“你與她認識多久了?”苗母姥姥問。
“大約十五個日夜。”封花如實回答。
“她平日可有異常?譬如偶爾會六神無主,又譬如偶爾像換了個人似的。”苗母姥姥繼續問。
“換了個人似的?”
封花皺起眉頭,說:“這倒是有,一入夜,她就會變得冷淡異常,而且好像會忘記些事。”
入夜後,封花和餘月沒有過多交集,提供不了太多信息。
“這就對啦。”
苗母姥姥手掌一拍,高興地說:“老婆子今日尤為眼拙,差點要成庸醫了,這丫頭的的確確不是簡單的丟魂,她的魂魄單薄異常,比孤魂野鬼還不如,與這副身體也極為不合,她不像這身體的原主人,更像是奪舍來的。”
“奪舍?”
封花搖頭道:“不可能,從來隻有強者奪舍弱者,她可不厲害。”
“這也是最奇怪的地方,世上掌握奪舍之術的,多是名震一方的大魔頭,這丫頭的魂魄太過孱弱,風一吹都會散,讓她奪舍彆人,實在天方夜譚了。”
苗母姥姥嘖嘖稱奇,百思不得其解:“這丫頭藏著秘密,肯定藏著什麼大秘密。”
上方的黑暗裡,一隻紫色的手掌蜘蛛般吊了下來,五指在蘇真的額前彎曲,想要抓取什麼,如是重複了幾次後,苗母姥姥臉上的困惑之色更深,皺紋擰成一團:
“怎麼什麼也抓不到,不應該啊……”
苗母姥姥的一係列動作令蘇真陷入了更大的痛苦,哪怕意識昏迷,身體依舊如遭電擊,抽搐不止。
“姥姥,你在做什麼?”封花眉頭緊皺。
苗母姥姥已經入迷,根本聽不進去封花的話,兀自自言自語:“不對,這也不對,咦,難道她早就死了……”
“彆折磨她了!”
封花喝止,道:“太巫身生來詭譎難測,姥姥何必強求答案?她是來求醫問藥的,不是來上刑架的,姥姥先將她治好,再問這些也不遲。”
“也有理。”
苗母姥姥知道太巫身的珍貴,猶豫之後暫時罷手,她看著地上不斷抽搐的少女,說:“她的症結我已經找到了,不是其他,就是魂魄太弱,她的身軀結實得遠超常人,魂魄又孱弱得像個嬰兒,尋常的大夫診不出問題,因為他們對魂魄一無所知。”
苗母姥姥一邊說著,一邊從披著的灰布中探出瘦骨嶙峋的手,她尖長的手指撚著一根針,針細如毛發,若非燭火的反光,根本無法看見。
“這段日子,她應是飽受折磨,也未得到充分休憩,思慮成疾,又受這老匠所詛咒影響,驟然病發。
但她身體夠結實,她精神的病症竟沒有在肉體上反應出來絲毫,她的脈搏、心律皆與常人無異,連氣色都紅潤飽滿,與其說這是她的軀體,不如說是她的鎧甲,即便人死在鎧甲裡,也影響不到鐵甲一鱗半羽。”
一隻隻蒼白的手又像老鼠一樣從黑暗中爬出,它們托住蘇真的四肢,將他舉在苗母姥姥麵前,老太婆仰起頭,白發下的眼睛迸射出幽藍精光。
“所以,她真正的症結,便是魂魄與肉身不夠契合,你找的幸好是我,其他人可治不了這病。”
苗母姥姥將手臂探到蘇真麵前,將細長的針一點點撚入他的身體。
這看上去像針灸,與針灸不同的是,這根細針從他胸口插入後,又從他的背心刺出,來來回回,更像在縫紉。
一邊縫,苗母姥姥一邊念念有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