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
嘩——
蘇真聽見了浪濤與風湧動的聲音,近在耳畔,混雜著泥土的香氣。
他從夢中醒來,意外地見到了一片姹紫嫣紅的花田,老匠所的詛咒雖然允許小型的植被生長,可見到這樣絢麗的花田,依舊出人意料。
徐宴是這片花田的主人,他一邊給花朵們澆水,一邊給它們修剪枝條。
如苗母姥姥一樣,徐宴也有很多隻手。
徐宴所擁有的手都很奇怪,他現在用來修剪花枝的是一對蟹鉗,用來澆水的則是一截象鼻狀的灰色手指,除此之外,他還有昆蟲一樣的觸手,它們輕輕顫動著,像在檢測空氣中的溫度和濕度。
這又是哪裡?
蘇真環視四周,素白的裙袂在草尖上滾過,沾上了冰涼的露水。
封花見他一臉茫然,也已習慣,輕笑著解釋:“又忘記了?昨夜你選完秘籍,說想出塔走走,循著花香走到了這裡,這是徐宴手栽的花田,你說你想賞一會兒,我沒你能熬,困不住先睡了,也不知你賞了多久。”
封花解釋得很太過細致,蘇真心想她應是看破了雙魂共用一個身體的事,隻是貼心地沒有戳破。
“這樣啊。”
蘇真輕輕應了一聲,又問:“我已經選好秘籍了?”
封花向他的身側瞥了一眼,沒有說話。
那是一卷竹簡,蘇真將其拿起,拂去上麵的水痕,正是鹿齋緣的記四字咒語。
這是餘月幫他做出的選擇嗎?
“小友莫非是想反悔不成?”
徐宴看出了蘇真的猶疑,不聲不響地出現在了他麵前,麵帶微笑,清瘦秀氣的少年身軀背後,奇形怪狀的手臂迎風飄拂。
“沒有。”
蘇真將鹿齋緣的咒語收入懷中。
封花望向徐宴身後,問:“你這些是什麼,怎麼如此稀奇古怪?”
“這是法術,擁有裁縫血脈的人在娘胎裡就會的法術。”
徐宴不吝解釋:“無論在哪裡,一個好的裁縫都需要一雙巧手,人隻有一雙手,但裁縫可以修煉出很多,這些手可不是華而不實的裝飾品,它們可以同時做截然不同的事,且各有奇異之處,手越多,說明這個裁縫越厲害,傳說中,先天織姥元君擁有百萬隻截然不同的手。”
封花對那些誇大其詞的傳說不感興趣,隻是問:“都是修煉手,為什麼伱的這麼奇形怪狀?”
“這是我獨到的法術。”
徐宴的語氣沒有一丁點驕傲,隻是興致盎然,像在訴說近日聽聞的趣事:“每一個裁縫都一樣,最先修煉出的一定是白色的手,等法術小成,便可修煉出紫色的手,色澤越深,法力便越雄厚,待到法術大成,紫氣轉為赤紅,唯有最強大那批裁縫才能修出紅手,至於黑手……那就是另一個境界了,傳說中,上一次有裁縫修煉出黑手,還是一千年前。”
蘇真心想,苗母姥姥足足修煉出了四隻紅手,豈不是高手中的高手?看來她比想象中還要強大。
“至於我……”
徐宴介紹完了裁縫大致的修煉體係後,才說:“我天資愚鈍,遠遠比不上師姐,有些人喜歡用懶惰的態度來掩蓋天賦的不足,用狂放的行徑來粉飾才華的缺陷,我也一樣,師父生前對我寄予厚望,可我始終修不出一隻紅手,萬般焦慮之下,我另辟蹊徑,在鬼車塔翻了無數冷門的法術,最終自創了一套法門,一套將裁縫之手與外物相融的法門。
這對蟹鉗來自水行山湖底一隻四百年的巨蟹,這對鉗子輾轉多手才落到了我手中,這根象鼻一樣的東西則是妖怪的手臂,它是被關押到老匠所的死囚,手臂為我所得,這個……”
徐宴耐心地介紹了他每一隻手的來曆,這些手是他用法術熔煉外物後的產物,它不僅能發揮出手的作用,還能將它們原本主人的能力化為己用。
“你可真是個異類。”封花說。
“起初,其他裁縫也覺得我是異類,走了歪門邪道,我便搬出了先天織姥元君的傳說,傳說中,元君的百萬隻手便象征著眾生萬物,我這樣修煉,反而是在接近元君最初的教義。”徐宴說。
“他們相信了?”封花問。
“我自己都不信。”徐宴笑著說:“但總算是個解釋,師父包容了這個解釋,其他人也不好再說什麼。”
“你一隻紅手都沒練出來,為什麼這玩弄魂魄的能力看上去比你師姐還厲害?”封花這個問題也問出了蘇真心底的疑惑。
“術業有專攻罷了,若論實力,我再練三輩子也趕不上漆月師姐。”徐宴說。
“苗母姥姥有這麼厲害?”
“當然,你們來錯了時候,若是一百年前來,你們就能看到一個風華絕代的師姐,那時的師姐是名動整座老匠所的美人,數不清匠人想與她結為道侶,也有數不清的囚犯想到她的門庭,讓她親手縫製成衣裳,死也值得。”徐宴回憶過去,也露出了神往之色。
蘇真與封花都沒想到,這個如今看上去枯瘦如柴的老婆婆,當年居然是個絕世美人,不由感慨:“時間真是最無情無義的東西。”
“是啊,不過以師姐的修為,完全可以容顏永駐,將青春時的容顏維持到死亡降臨,可是她沒有,她對這些事物毫不在意,更不願意耗費法力去維係,任由它們流逝變遷,反倒是我們,看師姐白皙的臉上長出皺紋,烏黑的發間生出銀絲,比她還要哀傷,惋惜。”徐宴自嘲地笑。
“那苗母姥姥所追求的到底是什麼?”蘇真忍不住問。
“是一個預言。”徐宴說。
“預言?”
“先天織姥元君是最初的裁縫,擁有不可理解的力量,但對於這位元君,有的裁縫卻恨之入骨,他們認為,若不是元君曾犯下滔天之罪,作為後裔的裁縫也不至於終生禁足於這詛咒之地,可無論他們多麼憎恨元君,隻要師姐在場,就不敢表露分毫。
師姐是元君最虔誠的信徒,據說,她在十六歲參拜織姥遺骸時,得到了一句預言,為了這句預言,她沒日沒夜地修煉,刻苦得近乎癡狂,當年,師父才修煉出兩隻紅手,被公認為天才的桂雲師妹也隻修出半隻,而漆月師姐足足煉出了三隻。”徐宴說。
“現在有第四隻了。”封花插了一句。
徐宴少見地露出了震驚之色,震驚很快變成了笑,不再是那恰到好處的標準微笑,而是發自內心的笑:
“恭喜師姐了。”
“姥姥得到的預言是什麼?”蘇真問。
“這麼多年,很多人問過她,但她緘口不言,她對你很特殊,你可以去試著問問,說不定會得到答案。”徐宴說。
蘇真心想,他又想利用自己解開謎題了。
他嘴上應了一句,心中可不覺得苗母姥姥會告訴他答案。
“你們還有什麼想問的麼?”徐宴說。
蘇真與封花沉默了會兒,都沒再說話。
老君越來越明亮。
光透過鬼手般張開的枝杈,緩緩篩落,灑在鬼車塔鳥雀般揚起的飛簷上,灑在草木葉尖未涸的露水上,也灑在那片並不算大的花圃間。
花朵在風中搖曳著纖弱的枝乾,舒展開柔軟的花瓣,浮遊其中的光好似無所定形的菩薩,手撫葉片,腳踩花蕊。
蘇真的目光被美景所攝,癡癡看了一會兒,又發現了很不對勁的地方,這裡的花雖然漂亮,卻不是什麼奇珍異蕊,相反,蘇真竟都認識它們。
紅色帶刺的是玫瑰,傘狀花瓣的是康乃馨,花冠如杯的是鬱金香,還有茉莉花、蝴蝶蘭、向日葵,蘇真一一辨認過去,發現這些花朵竟都是花鳥市場裡常見的品種,連對花不甚了解的他都能認個大概。
這一幕很美,美得不真實,連封花都看得神色恍然,可對蘇真而言,這一幕卻美得很不和諧。
一瞬間,他甚至懷疑他是在做夢,這是潛意識合成出來的場景。
“你認得這些花?”徐宴總能敏銳地察覺到他心緒的波動。
蘇真猶豫了一下,沒有撒謊,“認得。”
“那你真是個學識淵博的人。”
徐宴說:“這些都是千年前的花種了,自從老君晝夜失序之後,不計其數的花草因為無法適應新的世界而消亡,唯有種子保存至今,它們隻是其中的冰山一角,但我將它們重新培育出來,卻花了足足十年。”
蘇真越來越覺得,西景國過去和他所處的世界是相似的,不知經曆了什麼才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在這個詭異的世界裡,更詭異的東西降臨了?
蘇真望著籠罩鮮花的光束,微微出神,他的目光也不自覺地沿著光束攀援,看向了它的源頭——老君。
隨著人修為的提升,見到的老君也會有所不同。
過去,蘇真眼中的老君是一個長滿腳的白色蟲巢,現在,那些窸窸窣窣的洶湧之物變得清晰,它們變成了豬牛雞羊的模樣,與裸露在外的腳相吻合,居中的則是無數的卵與胚胎,它們海藻般浮遊不定。
蘇真瞳孔微縮。
等等。
這老君怎麼看著有點熟悉?
他立刻捕捉到了這種熟悉感的源頭。
‘這怎麼和姐姐的畫作《太陽公公》這般像?’蘇真心生疑惑。
它們並不是嚴絲合縫的相似。
老君的牲畜與胎卵要密集得多,並且,它沒有顏色,姐姐的畫作卻是色彩斑斕的,但……它們的概念卻有種不容忽視的相似。
——一顆擠滿了人和牲口的太陽。
昨日,他沉浸在對姐姐的回憶裡,並未多想,此刻脫離畫本,他也從回憶中抽離出來,既視感便不可遏製地湧上心頭,野火般在他心口燃燒。
蘇真像是握住了某把鑰匙,念頭一發不可收拾。
‘姐姐也曾見過老君?難道她也來自這個世界,甚至曾是某位仙人?’
‘是了,姐姐本就是被父母領養的,身份來曆不明。餘月可以寄生到大榕樹中去,那些恐怖的怪物可以出現在現實世界裡,姐姐為什麼不可以,她說不定是更早的一批。’
‘如果姐姐是仙人。’
‘如果姐姐是仙人……’
蘇真心中萌生出巨大的期待與恐懼,他期待姐姐的死還有轉機,又恐懼這隻是他一廂情願的幻想。
“餘月,你怎麼了?”封花問。
除了陸綺“死而複生”那次,封花再也沒感受到他有這麼大的情緒波動。
“封花,你眼中的老君是什麼樣的?”蘇真不答反問。
“我啊……過去,我看到的老君是一個紅色的火球,一個如蝶如雀的影子在裡麵閃爍不定,那時候,我很少抬頭看老君,因為每次看到它,我都忍不住想,這是不是象征著我注定飛蛾撲火的命運。”
封花笑了笑,說:“現在我修為倒退,已看不到這幕景象,那隻鳥雀像被大火燒沒了,我所見到的,隻是一片帶著雜色的紅。”
“見到的老君顏色越多,圖案越複雜,修為也就越高麼?”蘇真確認似地問。
“大抵如此,也不儘然。”封花並未把話說死。
蘇真若有所思地點頭,心想,等下次回去,一定要數一數,姐姐那幅畫用了多少種顏色。
如果姐姐真是仙人,那其他兩幅畫是不是也暗藏玄機?
愚公移山?移的什麼山?南塘隻有九香山……不,不對,他不止一次地聽過那個傳說:九香山的地底還藏著血肉鮮美的群山。
‘愚公移山……’
蘇真越想越覺得玄妙,他的念頭像是久居籠中的鳥兒,振翅而飛,無法掌控。
那幅肖像畫呢?
蘇真苦思冥想了一陣,倒是沒聯想到什麼線索與依據,隻好暫時將它擱置。
隨著希望的萌生,蘇真更加振作,他看著眼前姹紫嫣紅的花田,將它視作某種美好的預兆。
“它們會一直盛開嗎?”封花問。
“當然,這是我用心血澆灌的,我死之後,它們才會枯萎。”徐宴微笑。
老君的光重新被雲遮蔽,世界倏然黯了下來,徐宴與花圃重新被淹沒在昏暗裡,像蒙了一層淡淡的灰。
耳畔再度響起了浪濤聲,那是流經此地的河,它一遍遍奔湧著,像是在提醒什麼。
徐宴走到蘇真身旁,取出一支骨笛,說:“既然挑選好了秘籍,就不要讓師姐久等了。”
骨笛吹出悠遠的聲響。
大蛇從河流中露出了脊背,仰首抖擻鱗片。
回到大蛇背上後,封花突然感慨:“苗母姥姥對你很好,徐宴對你也頗為不錯,若不用練功,你在這倒是能過上一個月大小姐的日子。”
“為什麼這麼說?”蘇真疑惑。
“這些花是他一針一線縫到泥土裡去的,是他視若生命的珍寶,昨夜,我連靠近看一些他都不讓,可他見你喜歡,卻剪了一枝送給你。”封花說。
剪了一枝……
蘇真這才察覺發上好像有什麼,他伸手觸碰,先是碰到了生硬的枝,隨後碰到了柔軟的瓣。
蘇真將它抽了下來。
橙黃相間的蕊,狀若喇叭的瓣,這是一朵百合花,它雖脫離了土壤,卻遠未到枯萎的時候,還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在另一個世界,這樣的花輕易就能買到,在這裡,它卻是罕見的珍寶。
————
“徐宴又在弄這些沒有意義的東西了嗎?真是白費了他一身才華,桂雲師妹就比他務實多了,現在的成就遠遠超過了他。”
苗母姥姥是唯一不喜歡這朵百合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