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真想了想,說:“徐宴還說,姥姥以前是位風華絕代的美人。”
骨瘦如柴的苗母姥姥靜坐石台,不知憶起了什麼,陷入沉默,許久後,她才乾笑了一聲,道:“都是什麼年頭的舊事了,修行者記性好,也不該讓這些無用之物牽掛心頭,師父說的沒錯,他這樣輕佻的裁縫,注定一事無成。”
接下來的幾天,蘇真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軌。
老君明亮時,他就在老匠所修煉,先練習魂術,強固神魂,再與封花對練拳腳武功。
封花原本說沒什麼東西可以教他了,但這段日子,她依舊是個極嚴厲的老師,從不手軟。
斷腿接續之後,她實力突飛猛進,出招更加狠辣,若非知道這是在對練武功,蘇真都要以為自己與她有血海深仇了。
除了武藝飛漲,封花還有彆的改變。
過去,她並不太在意身體的殘缺,可缺口就是缺口,並不會因為她在不在乎而改變,如今,她所裝的並不是機械結構的假肢,而是一條貨真價實的腿,她的形體也因此完整,具有了少女本該擁有的美,這種美在她繅池沐浴之後,更加一發不可收拾。
她偶爾會在溪邊自照,溪水清澈晶瑩,少女花顏正好,唯有水中的魚兒不識風情,常常將她的倒影驚散。
封花癡癡凝望之時,蘇真從不去打擾。
蘇真不知道,在昏暗的洞窟裡,還有一雙蒼老的眼眸也在偷偷看著封花。
那是苗母姥姥的眼睛,眸中儘是悵然。
她斥責了徐宴的無聊,卻不可抑製地被他的話所打動,小姑娘臨水自照時,她也跟著回憶往昔,回憶早已不可追的風華,那是兩三百年前的往事,模糊不清。那時候,她從不責備歲月無情,隻一心向道,其餘的事懶得記掛心上。
苗母姥姥輕輕歎息。
歎息聲沉沉地消散在黑暗裡,無人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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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真再次在奶奶家醒來後,奶奶一個勁誇他的好。
“孩子真是長大了啊,你爺爺活著的時候,柴火都沒你劈的這麼好,還有你那按摩手法和誰學的啊,真舒服啊,以後去看你媽的時候,記得多幫她按按,這兩年她吃了好多苦頭哦。”
類似的話奶奶說了一個上午。
小院裡的落葉已被掃得一乾二淨,柴垛整整齊齊摞著,水缸裡注滿了井水,橘貓跑過來蹭他的腳。
“這貓咪平時膽小,見到生人就躲,和你倒是親近得很,估計是記得小時候的事。”奶奶說。
蘇真也俯下身子,用下掌輕輕去推橘貓下巴與脖頸的毛發,貓咪起初很享受,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隨後,它不知察覺到了什麼,獸瞳一震,忙從蘇真身邊跑開,對他呲牙。
貓本就性情無常,奶奶也未覺得有什麼奇怪。
午後,蘇真心血來潮,打算去爬九香山。
九香山是南塘的名山,算不上珍奇陡峭,卻因詭譎異聞而增色,旅遊的開發也較為完善,不僅建造了登山的台階,還配備了纜車,山下興建土木,吃穿住行一應俱全。
奇怪的是,去往九香山的主乾路旁,卻有一片廢棄的商業區,居中的酒店雖未完工,卻很氣派,好像叫什麼香山風情酒店。
據說,它們停工的原因很邪乎,是在太歲頭上動土了,招惹了禍患,工人們都乾不下去了。
當然,絕大部分人壓根不信,隻當是資金周轉出問題後的托詞。
節假日的緣故,今天自駕遊來爬山的人不少,山不高,蘇真哪怕拖著傷腿,也很快登頂,沒費什麼力氣。
已經入秋,陽光兀自毒辣,山上落葉蕭蕭,人們在峰頂看景,也不知該感到炎熱還是蒼涼。
這裡完全是旅遊景點,蘇真逛了一圈,沒有什麼發現。
要想有獨特的見聞,恐怕得進入深山老林才行,然而群山莽莽,他也不知道該往哪邊探索。
不過這裡風景著實很美,蘇真掏出手機,錄了一段山巒與湖泊的影像,打算等會兒發給邵曉曉看。
這兩天他也是有和邵曉曉聊天的,但邵同學正在爭分奪秒積極備考,回複得並不頻繁。
他作為邵曉曉唯一門生,卻在山頂閒坐,任憑時間流逝,很是愧對師門。
他打算把影像傳給邵曉曉,卻突然發現手機並沒有傳視頻的功能,正思考對策時,餘月的聲音又在體內響起。
“怎麼來九香山了?”餘月問。
“我不能來嗎?”蘇真問。
“你知道九香山是什麼地方嗎?九香山可是三界纏繞之地,是人間、地獄和仙界的交彙之處!”餘月一副危言聳聽的嘴臉。
“這些話我都在和尚那聽過了,你彆複述啦。”蘇真說。
“可我也隻知道這些啊。”餘月理直氣壯。
“你上哪知道的?”蘇真問。
“九香山旅遊圖冊。”
“你……”
“還有一個問題的時間。”
“我最近每天隻能睡上一兩個小時,但我為什麼不覺得困乏?我這樣還算是人嗎?”蘇真問。
“因為你修煉了魂術。”餘月說。
蘇真覺得這個回答太過簡單,還在懷疑它的真實性時,視線就被另一種光芒浸透。
今天老君亮得格外早。
前一秒還在山頂欣賞紅葉流丹,下一秒就看到薄霧從老匠所的群山間升起,它們在山峰間流淌而過,宛若浮空的河流。
蘇真欣賞了一會兒山景,繼續修煉魂術。
過去,他可以通過回想起新的記憶來感受魂術修行的進步,但漸漸的,這種感受越來越淡薄,人生至今不過十六年,太過短暫,反複修習之下,魂術已將它們整整齊齊地排列完畢,再無疏漏。
修行的過程是痛苦的。
他一遍遍地回看人生,那些最深痛的記憶也一遍遍地在腦子裡複現,他刻意地回避著它們,不是害怕悲傷的降臨,而是怕自己變得麻木。
修行完魂術,蘇真的心一點點沉靜下來,睜開眼,封花正坐在溪水邊,光著雙腳浸在冰冷的水中,低頭看魚群聚散。
“今天不練武。”
蘇真走近時,封花輕輕開口,“我想休憩一日。”
蘇真微愣。
“能陪我坐坐嗎?”封花問。
“當然。”
蘇真在她身邊坐下,臨著溪流,跪坐的姿勢並不方便,他猶豫了一下,也學著封花脫去鞋襪,將雙腳浸在冰冰涼涼的水裡。
每次看這雙腳,蘇真都覺得,它比想象中還要小一些。
小腳雪白細嫩,沒有一絲練武的痕跡,就像鎮在冰水中的雪糕,稍不留神就會化開,水流衝刷著纖細的腳踝,冰冷刺骨,他漸漸適應了這種寒冷,並從中體會真實之感。
蘇真適應了這雙小巧的腳,也適應了穿著裙子打架、施法,他甚至學會了一些簡易的紮頭發的方法。
過去,蘇真對女體充滿了綺麗的幻想,現在,旖旎與禁忌唾手可得,卻似乎不是想象中的樣子,想象中是什麼樣呢?它與現實混淆在一起,已然難舍難分。
“餘月,你第一次殺人的時候,是什麼感受?”封花問。
“什麼?”
第一次殺人的時候?
那應該是在輦輿裡那次吧,他帶著滿腔的恐懼與憤恨,舉劍劈向陸綺,可那是陸綺的陷阱,他自以為殺了人,卻是無功而返,當時的感覺記憶猶新,卻很難用言語表達出來。
蘇真發現,今天的封花語氣極其溫柔,她像是徹底脫掉了殺手的身份,變成了一個眉目和煦的姐姐。
他立刻意識到了什麼,心尖一顫,未來得及發問,就聽封花自顧自地說:
“你想聽聽我的故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