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張清美絕倫的麵容,可在那時,封花隻覺得目睹了魔鬼。
“我叫陸綺。”女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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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君亮起時,血汙已經凝固,人和狗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院子裡,換來了路過街坊的尖叫。
這樁滅門慘案轟動一時,最終卻被定性為土匪作亂草草收場。
斷了腿的封花被陸綺帶回九妙宮,陸綺對她說:“我雖然報了仇,卻沒有想象中那麼開心,你就留在我身邊吧,每天看你在我麵前跳來跳去,一定很讓人愉悅,昨夜天黑,倒是沒細瞧你的臉,真是張漂亮的臉蛋,長大後肯定更漂亮。”
就這樣,封花留在了她身邊,在經受了整整一年的折磨後,陸綺洗掉了她的記憶,讓她成為親傳弟子,傳授殺手的武藝。
但這樣很沒意思。
她喜歡感受仇人的絕望、憎恨,忠誠的俯首反而令她失去興趣。
陸綺期待著封花記憶蘇醒的那天。
封花的修行很苦,她少了條腿,練起來要比尋常人費勁很多倍,關於殺人的部分,陸綺沒怎麼教她,隻教了她一些最簡單的刀法,其餘的讓她自行感悟。
“九歲時,我接了第一個任務,刺殺花宗的一個年輕長老。”封花說。
“為什麼殺他?”蘇真問。
“殺手隻負責殺人,不問其他。”封花說。
那是一場慶功宴。
封花偽裝成樂女,混入其中,與其餘女子一同吹奏簫管,供作舞蹈配樂。
她出眾的容貌被長老一眼相中,長老說她腰肢窈窕,一看就是舞蹈的好手,要她單獨給大家獻舞一曲。
封花推脫不掉,隻好盈盈來到台前,隨絲竹起舞。
她雖用假肢做了偽裝,又有長裙遮掩,可還是心虛,怕人看出破綻,便單足支地,跳了段裙裾飛轉的旋舞。
殺手無所不能,琴棋歌舞一應俱會,可她們與青樓女子不同,她們勾魂,而她勾命。
封花擅用單足,舞畢技驚四座。
長老拍手叫好,“好俊俏的小姑娘,不足十歲便是這等傾城身姿,長大可還得了?這短短一舞怎麼能夠顯出小姑娘風彩?繼續,繼續!”
封花繼續跳舞。
又一曲舞畢,賓客眸光癡迷,長老亦不儘興,大喊著:“繼續,繼續!”
封花繼續跳。
她跳的香汗淋漓,足趾滲血,足脛麻木,但她不敢落下另一隻腳,生怕旁人慧眼如炬,瞧出端倪。
其實事後想來,主與客皆已酒醉神迷,哪有心思瞧這些細節,她如此堅持,反倒容易讓人生疑。
長老還要她繼續,旁人卻道:“光有舞蹈也不儘興,長老詩文名動天下,不若賦詩一首,以慰良宵?”
封花見狀,旋舞到他麵前,勾起酒壺,為其斟酒研墨。
盛情難卻,長老搜腸刮肚了一會兒,開始提筆作詩:
“貧賤昔年幼,饑寒日飲冰。夢裡歌舞地,醉眼麗人呈。”
“隻這四句怎麼足夠?”封花說。
“百歲如交睫,滄桑幾變更。鄉途知己老,塵世悟仙蹤。”長老又吟了四句。
“還有嗎?”封花問。
“繁華皆泡影,悲歡共酒烹,呃,嗯……”
“還有嗎還有嗎?”封花不斷追問。
“繁華皆泡影,悲歡共酒烹,回望來時路,抉擇重人生。”
長老竭力吟出了最後一句,他不敢再麵對少女的追問,隻是歎息:“若我女兒沒有被打死,應也是這般大,也是這般娉婷之姿。”
封花默然,斟掉了最後一滴酒。
男人大喊著“好詩,好舞”,痛飲醉倒,酒杯砸落在地,哐當之聲淹沒在喧囂裡。
如果他能醒來,那麼回憶昨日,應該是一場完美的慶功宴。
可惜不能,他酣醉如泥時,封花潛入了他的臥室,將刀刺入了他的身體。
修士在睡眠時依舊會防範危險,可封花的刀實在太快,酒精侵蝕下的敏銳,在這樣的刀麵前,笨拙得像個孩童。
屍體推下懸崖,摔了個粉身碎骨。
“是我第一次殺人。”封花柔聲說。
“我第一次殺人的時候很開心,我本以為我辦不好,但我做到了,他以為他對我很好,我會感激,其實我全不在意,他念詩的時候,我一心想著怎麼殺他呢。”封花的話越來越多。
說著,說著,她又垂下了眼眸,滅門的夜晚在腦海中翻覆,她回憶著殘缺的一生,輕歎道:
“如果她女兒還活著,一定也會發誓向我複仇的吧。”
有什麼墜落到了溪水裡,魚兒還以為吃食來了,一擁而上地啄弄。
這是蘇真從未見過的封花。
歡喜、悲痛、迷茫、倔強……這些平日裡被她嗤之以鼻的情緒,一並在她淒美的臉蛋上盛開,她哭得梨花帶雨,笑得淒清動人。
蘇真猜到發生什麼了。
真相魚骨頭般梗在心口,他終於沒有忍住,說了出來:
“詛咒發作了,對嗎?”
封花沉默了許久。
淚水在她麵頰上乾涸,先前的一切情緒全都煙消雲散,仿佛從來沒出現過。
“有這麼明顯嗎。”封花自語。
“我能看看嗎?”蘇真輕聲問。
封花也沒避諱,一圈圈地折疊起下裙,直至露出大腿。
她的左腿雪白卻不嬌嫩,極富力量感,走動時肌肉也會跟著起伏,美的獨特,可現在,這大腿上,多了一片極不和諧的褐色。
這褐色像是爛瘡,透過它看到的卻不是血肉,而是……一團亂麻?
“這是……”
“來老匠所後,第一個看到的匠人是什麼,就會變成什麼樣的人料。”封花說。
“你在見那黑猿之前,還見了其他人?”
蘇真隱隱嗅到了一點陰謀的味道。
“是。你還記得嗎,伱醒來的時候,眼睛蒙著一塊布,但我沒有。”
封花緩緩回憶,說:“那隻黑猴子說,你會被打造成巫刀,而我會被打造成一模一樣的仿品,在刀成之日與你對斬,一試鋒芒,但這不是真的,在見到那隻黑猴子之前,他們單獨領我見了一個陌生的匠人。恐怕,自始至終,他們都沒有將我打造成鐵器的打算。”
“陌生的匠人?”
蘇真不明白,匠人們騙他們有什麼意義,而且看樣子,這個陌生的匠人好像也是個裁縫?
苗母姥姥蒼老的聲音從洞穴裡傳來:“那個匠人是什麼模樣呐。”
她竟一直在聽。
封花如實告知:“我已經記不清他的模樣,隻記得他除了兩隻手外,背上還負著三對手臂,像是木頭做的。”
“不倫不類,裁縫裡沒有這樣的人。”苗母姥姥冷冷道。
封花微微蹙眉。
苗母姥姥又補了一句:“興許是哪來的後生,裁縫裡,像徐宴這樣性子古怪的不多,但也不算少,對了,你不是想知道他們為什麼領你見其他匠人嗎?這在外麵鮮有人知道,但在老匠所裡也不算什麼大秘密了,告訴你也無妨的。”
蘇真與封花立刻凝神。
“太巫身是罕見的珍奇,所造的兵刃強大異常,卻也野蠻異常,尋常之物彈壓不住,使用者稍有不慎,還未傷人,反倒先傷了自已。若造的是卦盤、鈴鐺、如意、鑼鼓之物,倒也還好,可如果造的是斧鉞刀劍之類的利器,則必須要‘鞘’。”
苗母姥姥緩緩說道:“鞘這個東西造起來也極為講究,尋常人料做的鞘派不上用場,必須是至親血肉摯交好友打造的鞘,才能壓住太巫身的凶性。所以,一旦找到珍貴的太巫身,他的親朋好友也會無辜遭殃。”
蘇真與封花對視了一眼。
蘇真恍然大悟,陸綺想用封花來壓製他作為太巫身的凶性,可是,他和封花既不是血親,相識也不算久,怎麼……
難道說,在進入老匠所前,陸綺已經料定兩人會成為很好的朋友?
等等,既然是造刀鞘,讓封花見裁縫做什麼?不應該見木匠才對嗎?
疑問紛至遝來時,他發現封花在注視自己,那雙眼睛比平日裡還要冷淡。
“如果這是陸綺的如意算盤,那她可就打歪了。”
封花冷冷開口:“殺手的情感磨滅於刀,最是無情無義,我對你是這樣,對任何人也都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