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如果此刻的邵曉曉能透過屏幕,看到電腦前蘇真的表情,一定會被真正嚇到。
電腦前。
蘇真的姿勢全然變了。
隻見他單臂抱胸,閱讀著電腦上大段打出的、還未發表的文字,手指在嘴唇上輕輕劃動,接著身體後仰,交疊起雙腿,嘴唇勾起弧度。
“這小子,越來越叛逆了啊。”
顯然,此時坐著的,已是餘月。
她按住刪除鍵,將蘇真敲打的內容全部刪除,隻給邵曉曉回了兩個字:晚安。
“晚安?”
邵曉曉一下愣住了,很快,她想起了以前在網絡上看到的帖子:
你想讓一個人晚上睡不著覺,就在他睡前給他發:我告訴你個秘密,然後就不回複了,這樣對方準能抓狂一晚上。
沒想到蘇真同學也會采用這種陰損的招式,好過分……
埋怨之餘,邵曉曉也在心中給他開脫:也許是覺得之前的話題太沉重了,所以想緩和一下吧。
還是很壞!
邵曉曉將手機往枕頭底下一塞,也不回複他了。
她蒙著被子睡了一會兒,卻是無法入眠,便將雙手交握身前,默默為蘇真同學身患重病的朋友祈禱,希望其平安無事。
————
“又回來了麼……”
老匠所裡,蘇真睜開眼睛。
他剛剛下定決心,要將世界正發生著的詭異變化告知邵曉曉,提醒她注意安全,偏偏這時候,老君亮了。
這個過程裡,餘月竟一句話也沒和他說。
老君剛亮不久,尚在由黯轉明,洞窟內沒有點燈,能見度很低。
封花痛苦的呻吟聲在耳畔響起。
少女躺在不遠處,身上披著潔白如雪的新衣裳,卻無法掩蓋詛咒侵蝕的痕跡,一綹綹顏色各異的絲線從她的袖口漏了出來。
她可以在清醒時保持平靜,卻無法壓抑住沉睡後無意識流露的痛苦。
他默默聽著,悲傷時而在心中掀起排山倒海的聲勢,時而又偃旗息鼓,搖曳不定。
“你就不怕你也變成這樣嗎?”
苗母姥姥的聲音毫無征兆地響起,她問蘇真:“這是她今天的結局,但也是明天的伱,變成鐵塊更不舒服,屆時你的身體會無比沉重,動彈一下都是奢侈。”
蘇真驚詫回頭,看見石台上不知何時亮起了一盞燈,燈火幽幽,將苗母姥姥的臉照成瘮人的綠色。
“我……”
蘇真發現自己還沒有做好回答這個問題的準備,他猶豫了一下,說:“我怕,我當然怕。”
“彆騙老婆子了,你的確怕,但是更怕封花死,而不是怕你自己死。”苗母姥姥說。
苗母姥姥沒有說錯,他對即將到來的詛咒並沒有危險的實感,稍一思索,他就找到了原因:餘月的態度。
在餘月眼中,老匠所的詛咒好像隻是個無足輕重的小東西。
當然,他也清楚,這種盲信是荒謬的,危險真的降臨時,他將和今天的封花一樣,在無解的死局中絕望等死。
“姥姥到底想說什麼?”
蘇真知道,苗母姥姥不是喜歡廢話的人,她一定有重要的事要和他說。
即使有了心理準備,苗母姥姥接下來的話依舊超出了蘇真的預期:
“你想救她嗎?”
“什麼?”
蘇真以為自己聽錯了,“姥姥有辦法救封花?”
“你想救她嗎?”
苗母姥姥重新問了一遍,語氣透著前所未有的嚴肅。
“想!”
蘇真怕驚擾封花,壓抑了聲音,卻壓不住心中的激動,嘴唇都在發顫。
可是,要怎麼才能救封花?
蘇真神馳時,絲毫沒意識到背後多了一隻手,掌刀無聲切中脖頸,他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石台上。
兩隻白手一左一右出現,攙扶著苗母姥姥的胳膊,帶她從高台飄到了地麵上。
她不知在石台上坐了多久,雙腳都已退化,乾瘦得和木枝似的。
她緩緩彎下身子,招呼紅手遞來了根銀針。
這銀針絕非凡品,四周一片黑暗,它卻兀自閃爍著奇異的冷光,針孔裡穿著根線,線很粗,像是中空的膠管,另一頭不知道連接著哪裡。
苗母姥姥手持銀針,朝蘇真的心臟刺了過去。
————
嘀嗒、嘀嗒。
蘇真聽到了水聲。
又做那個夢了。
他靠坐在老榕樹下,洪水在遠處隆起鯨一般的背脊,高高地,一直漫過天空,它轟然落下之際,整個南塘都被吞沒,過往熟悉之人的屍體浮在水中,仿佛蔚藍海水中遊曳的魚群。
“蘇真,蘇真……”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是姐姐麼?
蘇真去找尋那個聲音,卻沒有結果。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眸,看到了一張蒼白如雪的臉。
封花正盯著自己,瞳孔中布滿了猩紅的血絲。
“封花?”
蘇真起身太猛,頓感一陣眩暈,他也沒去追究緣由,急忙上上下下打量眼前的短發少女,“封花,你,你怎麼……”
眼前的一幕近乎奇跡!
封花衣裳裡雜亂纏繞的絲線不見了,本已被詛咒腐蝕的血肉重新變得光滑細膩,一丁點疤痕都沒有留下,完好如新生。
她依舊是那個英颯清冷的少女,先前的一切仿佛隻是場噩夢。
“這是怎麼回事?”蘇真喃喃。
“我,我也不知道,一覺醒來就這樣了,我還以為是在做夢……”
封花顯然也沒搞清楚狀況,她隻是問:“苗母姥姥呢,你有見到苗母姥姥嗎?她去哪裡了?”
“苗母姥姥……”
蘇真後知後覺地想起了昏迷前的對話。
他踉踉蹌蹌地起身,在石窟內四下搜尋。
平日裡藏匿在石縫中的白手們不見了,他將手探進去摸了摸,碰到了軟彈的東西,摸出來一看,竟然是幾節斷掉的白色手指,斷裂處是剛結的新疤。
蘇真瞳孔一縮,在空蕩蕩的石窟內瘋狂找尋,黑漆漆的地麵上,有著明顯的血跡,他順著血跡一路走,竟從洞窟後麵來到了繅池。
血跡在繅池中斷。
眼前的一幕觸目驚心。
繅池像是發生了一場宰殺,洇出大片的紅色,被切碎的指頭和肉塊浸在裡麵,被風帶來腥氣。
蘇真遲疑著俯下身,摘起一片被流水送來的碎衣服,放在掌心。
“這是苗母姥姥的衣物。”他說。
眼下的場景,很容易推斷出發生的事:苗母姥姥用她的死,換了封花的活。
可是,老匠所的詛咒不可逆轉,幾千年來從未有過例外,苗母姥姥到底做了什麼?
“喵喵——”
身後,布貓笨拙了跑了出來,它在繅池邊徘徊,喵喵叫個不停,像是在尋找什麼。
封花俯下身子,輕輕揉了揉貓的腦袋,她想說什麼,萬緒回腸隻餘歎息。
小貓蹭著她的腿,那是苗母姥姥縫製的假腿,是她最後留存在世上的東西。
微風在繅池上空拂動,血在水波中變得越來越淡。
上空的雲霧也被風吹淡,老君懸照之下,繅池也越來越明亮,隨著光線變亮,蘇真忽然瞥見地上有個鸚鵡一樣的影子。
“這是什麼?”
繅池還棲息著鳥?
蘇真順著影子與光的方向抬頭,那裡並沒有鳥,有的隻是三隻鮮血淋漓的紅色手掌。
手掌以怪異的姿勢交疊在了一起,在光的照射下,兩隻扮演翅膀,一隻扮演身體和喙,竟真呈現出活靈活現的鸚鵡形狀。
苗母姥姥曾對他說,這個洞窟內還藏著一隻鸚鵡。
當時,他左右環顧,也沒瞧見那隻鸚鵡在哪。
今日,“鸚鵡”終於出現了。
交纏的手動了,與之一同動的,是地上的鳥影。
隻見“鸚鵡”撲棱了一下翅膀,發出沙啞而簡短的人聲:
快離開吧。
說完這句話後,三隻紅色的手掌也失去了魔力,從樹上掉下來,咚的一聲墜到了池水中去。它們死魚般翻出冰冷的掌心,與那片殘肢碎肉一起,隨著水波緩緩飄向繅池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