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雲低低地流淌過櫳山鎮上空,整個小鎮像一座被黑布包裹嚴實的車廂,雖常有雨絲瀉落,依舊掩不住那股沉悶壓抑之氣。
鎮子朦朧的燈火漸漸被拋在身後。
四周越來越靜,越來越暗。
光像被什麼東西吃掉了一樣,耳畔能聽見的,隻剩小和尚敲打木魚發出的聲響。
沿著泥濘的山路走了好一段,滔滔江水聲重新響起,這是當地最有名的朱厭河,它在一片朦朧中奔騰遠去,浪頭急處,呼嘯著要撞上雲層。
沫仙子看見了撞碎在一起的烏雲與江浪,黛眉蹙起,她覺得這是不祥的預兆,便不去看,而是將頭微微低下。可低下頭,她又看到了坑坑窪窪的泥濘道路,它布滿了人與馬車碾壓的痕跡,雜亂交錯,延伸向無窮的黑暗,似更為不祥。
沫仙子早已習慣了連楹接漢的仙樓,那裡人心再肮臟,環境總是乾淨整潔的。
她在山上遠望人間時,無論晴雨,都會覺得很美,甚至滋生鄉愁,可真正回到這裡,她又覺得像在做一個可怕的夢。
回來之前,沫仙子從未想過會遇到這種事。
櫳山派為了迎她回來,特意造了一座七層高的仙樓,一樓一洞天,其金頂更獨具匠心,雨時有雷火煉殿之景,晴時琉璃射出虹光,化作一根接天彩柱,世人見了,還當是櫳山扶著整座天庭。
這是她在信中所見的描述,她期待了很久。
命歲宮雖是神宮,可她在其中卻像個婢女,身份低賤,唯有回到櫳山,她才能做那世人景仰的仙子。
不過,這些都與她暫且無關。
現在的她隻是一個被劫持的人質。
“餘月姑娘,你到底想做什麼?”沫仙子嘴唇翕動,聚氣成線,傳音入耳。
“我不是正與仙子同行,去拜訪那位懷清禪師嗎?”蘇真學著她用法力聚音,不得法門,便乾脆直說了。
沫仙子微微蹙眉,看了前方的小和尚一眼,小和尚專心走路念經,似乎沒在聽他們講話。
小和尚所念經文晦澀,仿佛是一部經文打亂後硬湊成的,但細聽又有古怪,它們的音節渾然天成,換走哪個好像都不合適。
“餘月姑娘,你最好現在放我走,懷清禪師是真正的大師,慈悲為懷,遇魔必誅,你這樣挾持我過去,無異於自投羅網。”沫仙子說。
“我挾持仙子隻是為了自保,保全自己的性命是天經地義之事,何況我也沒有傷伱,何錯之有?”蘇真問。
“詭辯,我與你無冤無仇,卻受製於你,這難道是我的錯?”沫仙子反問。
“我與櫳山派也無冤無仇。”蘇真說。
“你殺了掌門的兒子。”沫仙子說。
“那不是我殺的。”蘇真坦然,又補了一句:“我沒有騙你。”
沫仙子怒視著他,半點不信他的話,心想懷清禪師怎麼會和這種妖女有結交。
“不騙人的餘月姑娘,你是從哪門哪派來的呢?”沫仙子冷冷地問。
“老匠所。”蘇真說。
“……”
沫仙子目光幽幽,心道這妖女又在作弄自己。
她也不知如何還口,望著黑潮起伏的江麵,念及此前所經曆的辛酸悲苦,心也跟著一同跌宕。
忽地。
沫仙子目光一凝:“那是……”
遠方的浪頭推來了一個黑影,細看之下竟是一條尖首寬尾、兩戴外拱的漁船。
漁船有個帶著鬥笠的青年,正持著魚叉往水裡猛刺,水中赫然有個渾身青皮的怪物,一對細長扭曲的角不斷頂著船腹,似要將船捅穿。
青年見到岸邊來人,連連揮手,“救命救命,我遇到水夜叉了,它要將我吞了——”
沫仙子側目看向蘇真,發現他的手已摁在刀柄上。
水夜叉動的厲害,船也顛簸得厲害,眼看就要破爛傾覆。
小和尚卻攔住了蘇真,說:“施主,讓我來吧。”
隻見小和尚深吸了口氣,幾步縱躍跨出數十丈,轉眼來到了岸邊。
他依舊在念經,聲音卻大了數十倍。
和尚年紀雖小,卻是發出了大呂黃鐘般的雄厚吼聲,經文伴隨著吼聲瀉出,宛若一柄長劍,要將厚重積壓的黑雲刺破。
一時間,浪水翻得更急,木舟幾度拋起,幾度落下,險象環生。
吊詭的是,那水夜叉毫發無損,船上的年輕人卻抱頭跪地,喉嚨口發出“嗬嗬嗬嗬”的尖笑,細聽又充斥著苦痛。
“彆念了,彆念了——”
青年雙手抱頭,皮膚泛綠,頭上長角,竟變得和水夜叉一模一樣。
他的慘叫和求饒聲越來越激烈,直至栽倒在船艙上。
同時,水中掙紮的那人哪還是什麼水夜叉,他已變成青年模樣,掙紮著要撲回船上。
小和尚淩波飛踏,將那青年從水中拽起,扔回了船艙,青年一邊吐著河水,一邊跪地叩謝大恩。
蘇真望著這幕,忽感手背發疼。
他斜眼一瞧,大吃一驚。
他的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抹細長的黑青色,黑青色自中指的指尾開始,一直朝著手腕蔓延,質感像皮革也像某種金屬。
蘇真再度想起繅池中看到的倒影,心中發寒,連忙扼製住了這種想法。
幸好,隨著小和尚念罷,這條黑青色的裂痕也緩緩彌合,肌膚恢複了白皙,看不出一點異常。
沫仙子心緒煩亂,並未注意到這一幕。
小和尚治傷回來,才解釋道:“這不是水夜叉,這是賊夜叉,水夜叉力大無窮,喜好吃人,凡人若不幸遇上,早給吃個屍骨無存了,賊夜叉力量薄弱,喜歡偽裝落水者,等人伸手搭救時將人拖下水去。那賊夜叉狡猾得很,不僅能吃人,還能偷被吃者的麵貌哩,這櫳山鎮上,指不定就混著幾個賊夜叉。”
沫仙子想起書上傳聞,慨歎道:“我自幼在朱厭河旁長大,沒想到水下還有這種狡猾精怪。”
“以前許是沒有,現在不同了,世道越來越亂,妖魔越來越多,莫說這江河湖泊,縱是在仙山腳下,還有大張旗鼓燒活人搞活祭的,師父常常為此痛心疾首。”小和尚說。
“小師父慈悲為懷,未來也定是位高僧。”沫仙子讚道。
小和尚合掌一禮。
他繼續向前走去,重新敲起木魚,誦念經文。
見識了這經文的古怪後,蘇真警惕了些,他本來隻覺得這經文渾然天成,此刻細細品味,更覺玄妙。
這經文音節有種獨特的堅硬冥頑之感,如果尋常經書是刻在石頭上的文字,那這經文就是一整塊石頭本身。
蘇真忍不住發問:“小和尚,你念的是什麼經?”
“我也不知道,這是師父讓我背的,說是叫什麼大成光明經,練成之後應該能武功大成吧。”小和尚懵懵懂懂說。
“這是你師父撰寫的?”蘇真問。
“不是的,這哪能是我師父撰寫的,這可是貨真價實的古籍。”小和尚說。
“古籍?”蘇真更加好奇:“有多貨真價實?”
“你這姐姐問題倒是多哩,我要說這經書的來曆,怕是會嚇到你。”小和尚說。
“小師父說來聽聽?”蘇真追問。
小和尚將聲音壓低,神秘兮兮地說:“這經書啊,是師父從一個湖底大墓的活人那奪來的!”
“湖底大墓?活人?墓裡怎麼會有活人?是盜墓賊麼?”沫仙子也來了興致。
“非也,這活人非但不是盜墓賊,還是這座大墓的墓主人呢。”
小和尚雖剃度出家,卻不改頑皮的天性,見兩人都被他的話所吸引,也興致勃勃,繼續說:“這墓主人姓仇,本是北河院的得道高僧,佛法修煉巔峰之時,據說能看到五花寶蓮的老君,所以,他不僅是當地的第一高僧,還是第一高手,可突然有一天,他還俗了。
還俗之後,這高僧同變了個人似的,他買下了一棟大宅,炊金饌玉,狂飲爛醉,還娶了很多房嬌妻美妾,生了十多個孩子,而他的這些轉變,都和他得到的一本古書有關。”
小和尚頓了頓,等待發問。
“什麼書?”蘇真識趣地問。
“妖乘經。”小和尚說。
“妖乘經?”
蘇真心道,佛法有大成小成,哪來什麼妖乘?這經書的名字真是陰氣森森。
“是,據說這位仇姓高僧愛煞了這妖乘經,還說什麼,‘萬法不讀,隻學妖乘’,可師父走訪了他的酒友親朋,卻都說,哪來什麼妖乘經,這是和尚發瘋呢,他每天抱著本看不見的書,在那如癡如醉地啃讀,還給我們講經書裡的故事,講的倒是有模有樣。
隻是那些故事都邪性得很,其中有個故事就是關於水夜叉的,講的是大河之內有水頭夜叉,每日興風作浪,卷翻木船吃人,說是吃夠一千個人就能成仙,誰知他吃夠九百九十九人時,突發惡疾,渾身上下長滿了密密麻麻的人臉。”小和尚說到這裡,連敲了數十下木魚,念了一長串阿彌陀佛。
“這些人臉可是那些被吃的人?”蘇真問。
“施主真聰明。”
小和尚繼續說:“這些人臉都是那些被吃掉的人,他們終日破口大罵,吵得夜叉不得安寧,更嚇人的是,那之後,無論夜叉吃什麼,這些人口就吐什麼,到後來甚至把他的五臟六肺都吐出來了,那凶惡的夜叉,就讓這麼給折磨死了,嘿,善惡果報,大概就是這樣了吧。”
“那古墓的事呢?”沫仙子提醒。
“哦,扯遠了——”
小和尚連忙把話頭拉了回來,道:“那仇姓和尚活著的時候,明明還正值壯年,卻非要在白蛇湖底給自己修座墓,提前準備好喪事,那大墓修了整整十五年,之後,和尚就對家人千叮嚀萬囑咐,說他死之後,一定要拿妖乘經給他陪葬,萬萬不能流傳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