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千鏡久久未動。
隨著盛凝玉關上房門,掀起了一陣風。原本開著些許的窗戶徹底關上。
浮金搖晃,終是湮滅了最後一絲光亮。
室內靜得隻剩下塵埃翻湧,被壓抑著的紅霧伺機而動,翻湧著,悄無聲息的出現。
謝千鏡恍若未見,兀自垂眸,順著自己的指尖,看向了桌麵。
桌上未收拾好的紗布淩亂地纏繞著,一圈又一圈,像是在嘲笑著他的自作多情。
謝千鏡眉頭微微蹙起。
不該如此。
他想要用血肉試探盛凝玉,但卻在聽到她直截了當的拒絕時,心頭除了滿腔的惡意外,卻又有說不明的、久未出現過的東西湧出。
不食他的血肉,那誰的可以?
褚季野?容闕?酈清風?
還是那隻惱人的鳳凰?
謝千鏡對著斜前方的梳妝鏡,扯起了嘴角。
他此刻再不是先前清疏溫潤的模樣,周身縈繞魔氣暗湧,宛如煉獄裡出來,即將吞噬血肉的厲鬼。
先前就蠢蠢欲動的心魔,更是抑製不住地出現。
【我與常人沒有什麼不同,都在渴求你的血肉。】
【哈,你最好祈禱我不過是裝腔作勢罷了。若我真的不要血肉,那說明我沒變,這本是好事,可是你變了啊。】
【謝千鏡,你已經不是那個光明磊落無事不能與人言的仙君了……】
【無論如何你都要殺了我啊,謝千鏡——你必須殺了我!】
語調輕柔,如鴻羽撥過清水,卻能輕易撩撥起人心中最隱秘的欲望,從心頭一縷,蔓延到五臟六腑。
這是謝千鏡的心魔。
魔修皆有心魔,這是擾他們一生而不得答案的困題,也是他們力量的來源之一。倘若不能壓製心魔,那就會被心魔占據身體,淪為一具毫無理智、隻知殺戮的活屍。
有些魔修的心魔是一個虛影,有些魔修的心魔是是一段刻骨銘心的場景,而謝千鏡的心魔,卻隻是三個字。
【盛凝玉】
心有不甘,求而不得。
自以為的情誼早已在劍意中化為硝煙彌散,“盛凝玉”這三個字對謝千鏡而言,與其說是明月皎皎,更像是水中稻草。
可望,可觀,可想。
隻是思之念之到了極點,抬手時隻要輕輕觸碰,就會折斷。
萬古風月,如夢一場。
謝千鏡並不是一開始就入魔的。
謝家覆滅時,他沒有入魔。
被所救之人算計出賣時,他沒有入魔。
褚家人將他困在彌天陣法中,剝去他的靈骨,取其血肉而啖時,他還是沒有入魔。
因為謝千鏡想,盛凝玉在等他。
銷魂釘自頸椎起釘,共十一根,根根穿透血骨。縛靈鞭一下又一下抽打,生生抽取他所有的靈力。
“不愧是謝家第一人,倒是個難得的硬骨頭。”
施刑的褚家人看向謝千鏡始終不肯彎曲的脊背,咧開嘴笑了:“隻是在這彌天仙陣裡,你骨頭越硬呐,吃的苦受的罪可也就越多啊。”
“你閱儘百家仙籍,應當是知曉的吧?菩提君。”
昔日高在雲端的謝家菩提君,此刻也不過與塵泥幾許為伴。
耳旁伴隨著冷嘲熱諷,惡意嬉笑,那時的謝千鏡卻沒有多想。
這裡的情形複雜至極,人心詭譎,風雲變幻間宛如一灘泥沼,凡踏入者唯有深陷其中。
所以,謝千鏡不想盛凝玉來找他。
他隻是想,先前還和她約好了一起去往凡塵過元宵節,若是沒有他在,依她那自由散漫的性子,怕不是又要迷了路,誤了時機。
還有那原本答應給她帶的加五倍糖的菩提桂花糕,如今怕是帶不成了。
那浮動著菩提蓮的池子,如今浸染的,都是謝家人的血。
……
菩提蓮謝,一朝傾覆。
昔日種種,諸事紛雜,血色與光影交織,萬般聲響齊頌,最後不過凝結成了三個字。
“盛凝玉”
謝千鏡想,他得出去。
在劍閣上,還有一人在等他。
無愧於“菩提仙君”之名,饒是褚家布下如此天羅地網,也還是被謝千鏡找到了脫身的機會。
他甚至運氣好到恰逢來到褚家的盛凝玉。
謝千鏡怔然間,喉嚨生澀到忘記言語,卻見一陌生褚家子從後撲向盛凝玉。
……褚家!
身體的反應遠快過腦子,饒是身體已經千瘡百孔,他依舊想也不想地上前,不想看她受到任何傷害。
“凝玉師姐!”
謝千鏡聽到那人這樣喊。
怎樣被匆匆而來的褚家人按在階下,那少年又到底說了什麼,謝千鏡都記不清了,隻聽另一道聲音揚起。
“謝家?”
她收劍入鞘,用毫不在意的語調道,“外人罷了,你現在是我未婚夫,他怎能與你相提並論。”
二者擇其一,她毫不猶豫地選擇袒護他人。
露深霧重,吹過一縷清風。
眉心的鈍痛遲疑地傳來,比以往的任何一次的傷都更疼痛。
這樣的疼痛遠遠超過謝千鏡所能承受的極限,先前十五根噬魂釘和千百下縛靈鞭都未能困住的東西,在這一刻完全消散。
“謝仙君真是無愧‘謫仙菩提’之名,竟是這樣都能跑出去。”褚家人聲音陰冷,他身側家臣手中的利器反照著寒光,“光是噬魂釘似乎不夠,既然這麼能跑,不如就將你的膝蓋骨剜去好了。在下也有些好奇,如此之後,謝仙君還想跑到哪裡去呢?”
往日力若菩提蓮般絕俗無暇的仙君此刻烏發散亂,身上、臉上,處處都是鞭痕,血肉之上更有陣法附著,令其不可恢複、不可痊愈。
可饒是如此,謝千鏡雙手被縛住,立在陣法中間,旁人竟一時間不敢妄動。
先前他從未抬眼,此刻眼神淡漠的望向諸人時,方才令人感到徹骨心驚。
褚家家臣遲疑著不敢上前,卻聽陣中人頭一次開口:“她為何會出現?”
嗓音輕似薄雪,幾乎化在空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