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叫阿措出來吧。”她朝楊花道,又教魏禹山:“既是世交,又是年節禮,見個禮沒有什麼,有話也可以說。私下見麵,反而不好。”
魏禹山隻點頭。
果然阿措就出來了,昨晚天色暗,看得並不全,原來她穿的是纏枝花團紋的大袖衫,戴著瓔珞項圈,轉過年來虛歲十六了,就可以開始盤髻了,過年胭脂打得重,她的臉是尖尖的,像一片桃花瓣,眼睛垂著,睫毛也好看。
魏禹山端端正正跟她行了個禮,這才明白原來不是隻有私下相處才有意思,就這樣規規矩矩的,也很好。
“好了,迎春宴是沈家的,都是自家人,有話到時候再說也可以的。”清瀾笑著提醒。
兩人於是又分開,楊娘子再添一杯茶,魏禹山記得清瀾教過自己,這是京中世家送客的意思,於是起身告彆。看見清瀾對自己微微點頭,帶著讚許的笑。
原來她也還記得。
外麵大雪晶瑩,清瀾親自送客到庭下,楊娘子用托盤遞上來紅封,裡麵還有一塊平安符。
明明那天自己攔馬車,攔的是她,她卻也沒和葉淩波一樣,把紅包摔給自己。
“禹山如今也是將軍了,”清瀾甚至像個尋常人家的姐姐一樣囑咐:“兵者凶也,雖然是為保家衛國,自己也要多保重。這是報德寺的涅槃符,最靈驗的,勇國公爺身上常年戴的也是這個,保的是平安長壽,禹山自己戴一個,拿一個送給侯爺,不用說是我,隻說是沈家送的就行了。”
魏禹山知道,一定是她托了沈碧微求的,報德寺是皇家寺廟,隻有沈碧微能自由出入。
她不要自己家人承他的情。
她和崔景煜定親的時候,魏禹山才十四歲,並沒有殺過人,還是崔景煜身邊一心崇拜他的少年,嚷著要跟他上戰場殺敵,但有次也問崔景煜,殺人是什麼感覺,崔景煜細細給他描述血濺到身上的溫熱,刀柄會因為浸透了血而握不住,所以刀柄要纏牛筋繩。
為這事,清瀾還訓了崔景煜,怪他嚇壞了魏禹山。特地熬了安神的茶來給他喝,帶他去聽講經,安慰他許久。
後來魏禹山自己第一次上戰場殺人,反而沒什麼感覺,北戎大軍壓境的時候,沒人會特地來安慰一個第一次殺人的新兵,崔景煜也隻是獎了他一把新刀。
魏禹山今年虛歲十九,已經殺過許多人,北戎士兵很多是牧民出身,閒時牧馬放羊,到季節了來邊疆劫掠一番,他年輕,但有時候死的人比他更年輕,打到後來,北戎人漸漸不再每個人都能裝備重甲,有時候甚至隻是薄薄一層皮甲,所以後來魏禹山用劍更多,劍刺穿人體時,不管是什麼角度刺進去的,血都會沿著劍刃倒衝上來,滿手都是溫熱的血,偶爾他也會想起那個寺廟的梔子花香,想起葉清瀾在屋簷下溫言軟語地安慰他,仿佛他真是她的弟弟,仿佛她真的在乎他的恐懼,為此不惜和崔景煜吵架。
想到這些,他都有種自暴自棄的快感。利刃刺入人的身體,像撕毀虛偽的麵具,葉清瀾當然不在乎他,她不過是在花信宴上短暫地扮作溫柔的姐姐,順手安慰了他,隻有他傻乎乎地覺得她是真的預備做他的家人,以為她會跟隨崔景煜去到楊林城,和他們一起麵對所有的敵人。
哪怕不去楊林城呢,哪怕留在京城,他都能找到借口。
但她偏偏退了婚。
自己不過是把她當作姐姐,尚且如此受傷,崔哥呢?
那天在寺廟,他在老尼姑枯燥的講經聲中昏昏睡去,醒來時已是下午,蟬鳴滿山,他睡眼惺忪地繞過禪房,看見庭院中一樹梔子花盛放,香氣充盈滿庭,盛放的花樹邊,崔景煜坐在樹下的石凳上,葉清瀾靠在他的肩膀上,安靜地睡著了。
崔景煜見他過來,朝他做出了“噓”的手勢,露出一個笑容來。
在那之後的四年裡,魏禹山作為他的副將,跟隨他去過許多地方,爬過雪山,也趟過沙漠,在冰封的鳴沙河上和北戎人大戰,河水都染成了暗紅色,也曾五百人夜襲北戎大相國駐紮萬人的營帳,隻為了給魏元帥爭取先機,那晚上跟著他們去的人隻有十幾個人回來,魏禹山自己也摔下馬去,是崔景煜把他救回來,魏禹山的手掌在那一次差點被打碎,至今左手的幾根手指還不能伸直。北戎人放出一支輕騎兵追逐他們,魏禹山和崔景煜帶著殘兵在戈壁灘上逃了百裡,北戎人如跗骨之蛆般不肯放棄,因為崔景煜的馬上還懸著他們大相國的頭顱。
他們不再隻是兄長和弟弟,也是生死相托的戰友。他是崔景煜的副將軍,知曉他每一個行動的深意,也明白他每一個表情的意思。
但他再也沒有見過崔景煜露出跟那天一樣的神色。
葉清瀾的退婚似乎抽走了他身上的某種東西,他仍是那個崔景煜,百年不遇的將才,高大如山嶽,凶悍如虎豹,卻又狡猾如雪狐。是北戎人噩夢中的名字,鎮北軍的將士視他為戰神,隻要看見他的旗幟,就算明知是赴死也毫不猶豫地跟隨。
那天過金沙灘,北疆的古國在石壁上開鑿出巨大的石窟和佛像,又因為山嶽的變遷,佛像破碎坍塌下來,他們騎馬經過一個巨大的佛頭,有三個人高,表麵布滿了裂痕。
崔景煜總讓魏禹山想起那個佛像。
他仍然強大,仍然堅硬,甚至仍然是凡人無法摧毀的存在。
他隻是自己從內部,安靜地破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