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月綺笑了。
“是無所求,還是不敢求呢?”
她也知道崔景煜不會回答她,這人從四年前就是這副死樣子了,那時候還多少看點清瀾的麵子,對她們還算和顏悅色,到如今,直接是不假辭色了。像現在,自己再打兩句機鋒,隻怕他立刻就會走。
所以韓月綺隻得笑著問他:“這寺廟以前有個名字,叫作旃羅寺,因為供的是旃羅王,也稱旃羅佛,崔侯爺知道他的故事嗎?”
“不知道。”崔景煜語氣生硬。
韓月綺笑著指給他看,滿殿神佛中,有一尊黯淡的金色佛像,兩眼的顏色不同,座下伏著一隻孔雀,手持一枝樹葉。
“傳說旃羅王原是孔雀王朝的王子,生來富貴,諸般圓滿,還有一位天下最美的未婚妻。隻是後來父母為奸人所害,王位也被人奪去,他流落到沙漠中,遭受諸多苦難,最終成了土匪,瞎了一隻眼睛,卻得到了一處塵封的寶藏。於是他回到自己的國家中,在王宮的對麵修建了一處宮殿,夜夜笙歌,舉辦盛大的宴會。醇酒美人,極儘奢華。當年害他的人已經成了國王,他的未婚妻則是成了那人的王後,那人為王後修建了一座高塔,每當他舉行宴會的時候,王後的影子就出現在高塔的琉璃窗上,像是在偷偷看他。”
就算是傻子,也聽得出韓月綺這故事中的隱喻。
“後來呢?”崔景煜冷冷問她。
“後來國王終於被旃羅王的宴會引誘,偷偷出宮來參加他的宴會,旃羅王於是和他拔劍決鬥,斬下他的頭顱,當眾宣布他王子的身份,打入宮殿之中,複國成功……”韓月綺娓娓道來:“但是當他滿心仇恨又是滿心期待地登上那座高塔時,卻發現,原來塔中關著的他的未婚妻,早就是一具白骨了。他夜夜看到的身影,都是她的屍體,她從來也沒有屈服於他的仇人,自然也就沒有機會等到他回來。他這麼多年的仇恨與期待,原來早就注定要落空了。於是旃羅王從此看破紅塵,大徹大悟,立地成佛。佛經中說,這就是旃羅王登塔成佛的故事。”
韓月綺講完這故事,安靜地看著崔景煜,笑了。
“崔侯爺,你看,這人世間的生死離彆多麼玄妙,愛與恨有時候也隻是一線之隔,你是聰明人,又何必執著於過去。不如放下過去,往前走不好麼?人生苦短,經不起浪費。”
崔景煜隻是冷冷地看著她。
上過戰場的人,殺過的人比她請過的客人都多,怎麼會被她的一個小小故事打動。
“既然如此,沈少夫人不如等找到了那具白骨,再來和我說。”
他平靜說完,也並沒有多看一眼滿殿的佛像,就離開了佛殿。外麵正是月上西山的時候,月光照了滿庭,櫻桃花的香味有種惹人厭惡的甜膩感,花樹下卻站著一個窈窕的身影。
崔景煜有一瞬間以為那是她。
但想也知道,不可能她。
崔葉兩家絕交,半月不到,她自然不會出現在這裡。
“是誰?”崔景煜身邊的小廝喝道,崔景煜皺眉阻止了他,軍中士兵,難免粗野些,容易冒犯閨閣小姐。
但那道身影已經從櫻桃樹後現身,崔景煜過目不忘,自然認出她是何家的女兒,似乎叫作何清儀。
“崔侯爺,”她朝崔景煜盈盈一拜:“多日不見,彆來無恙。”
淩波最近諸事不順。
首先自然是裴照那家夥,不知道誰借給他的膽子,竟然還認真和她生起氣來了,淩波讓柳吉去看他怎麼樣了,他也不讓柳吉進門,消息倒是給了,就三個字“陳耀卿”,是盧文茵丈夫的名字,這誰能猜到是什麼意思?
淩波倒是想再問,又怕坐實了裴照的賭氣——果然隻在乎要消息。其實真說起來,她又不是沒道理,兩人本來就是因交換消息而開始的,要消息又怎麼了?
但她近來不知道為什麼英雄氣短,對裴照總有些心虛。
第二件事,就是崔景煜。
不知道崔景煜是吃錯藥了還是怎麼的。櫻桃宴後就是望春宴,辦望春宴的李家辦了個小跑馬宴,在那宴席上,崔景煜竟然是跟何家人一起來的。而且不止何夫人,連何清儀也是一起的。
這下整個京城都炸了,雖然都知道崔景煜的婚事是要在今年花信宴上解決的,但誰也沒想到何家下手這麼快,元宵節還沒到呢,這就攀上了崔景煜了?雖然何清儀才乾不錯,但相貌並非頂尖,難道是因為何大人如今和兵部關係近,近水樓台先得月?
京中夫人沸騰,還是小事,淩波是真生氣了。在她看來,崔景煜怎麼都得是清瀾的,怎麼能和彆人走到一起呢?
沈碧微倒看得開,勸她:“算了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崔景煜和清瀾姐姐已經這樣了,不是你一個人能左右的。”
“那我也要管。”淩波嫌棄她道:“你不管就算了,彆來潑冷水,上次的賬還沒和你算呢。”
“什麼賬?我還沒和你算賬呢,上次櫻桃宴和你一起爬山的那個人是誰?看那模樣就不是什麼好東西,狐狸精!”沈碧微比她還理直氣壯:“躲什麼?心虛了是吧,你去哪?”
“懶得和你多說,明天就元宵節了,我要早點睡覺,你把你那件昭君套給我送來,我給清瀾戴,她就適合這個,毛茸茸的,跟王昭君似的,上次在崔家,把崔景煜眼睛都看直了呢。”
淩波雖然說著這個,其實自己心裡也有點後悔:是不是上次在崔家那招行得太險了,雖然斷絕了盧婉揚和崔景煜的所有可能,但清瀾和崔景煜之間也鬨得太僵了。本來她想著,有韓月綺在,手握至少兩場花信宴,還沒有算上她那一派的王少夫人手上的,怎麼都能把崔景煜和清瀾撮合好了。
誰知道迎春宴殺出個煙柳來,韓月綺後院起火,雖然擺平了,但也無暇顧及清瀾這邊了。剛緩過一陣,崔景煜又和何清儀走到一起去了。雖然淩波也知道多半是為了氣人,崔景煜這人強得很,輕易不會變心,隻會傷心。但看著也真覺得危險,崔景煜那邊還好,要是清瀾當了真,那事情可就越走越遠了。
也怪她自己,都說一年之際在於春,她光忙著管鋪子的事了,也忘了替清瀾這邊籌謀了。
好在現在還為時不晚,元宵節走百病,是最熱鬨也最開放的時候,美人競出,錦障如霞。公子交馳,雕鞍似月,正是小姐王孫相看的好時候。多少姻緣故事都從這時候起,說起來,當年崔景煜和清瀾,還是在元宵節上正式結識的呢。
還有裴照那家夥,也正好在元宵節解決一下,自己都沒說什麼,他還生上悶氣了,真是過分,看自己不狠狠教訓他一下呢。
淩波摩拳擦掌,元宵節當天起個大早,先把阿措和燕燕解決了。阿措是不用操心的,穿什麼都好看,還怕她太好看,招惹不必要的是非呢,所以淩波隻給她準備了一身霞影織金的大袖衫,外麵仍然是朱紅羽緞麵狐膁披風,梳的是京中時新的雙翻髻,戴的是紅珊瑚頭麵,點綴全套的金插梳,正與衣裳呼應。和燕燕如同一對雙胞胎似的,各有各的好看,阿措風流嫋娜,燕燕冰雪可愛,一人提一盞金魚燈,上麵貼的都是金箔,一人跟兩個丫鬟,一堆婆子,不怕出什麼意外。
安排好兩個小的,她專心磨清瀾。
本來清瀾都是不想去的,用她自己的理由,叫:“你們熱鬨一會兒就好了,我年年看,也沒什麼好去的,在家看著燈火,等你們回來也有熱湯熱飯,多好。”
淩波哪裡肯,道:“家裡有楊娘子看著呢,她年下打牌打傷了,正好在家裡養傷,你留在家裡乾什麼,她們反而歇得不安心,這叫我們楊娘子幾時才能贏回來……”
楊娘子被她氣得直笑。
“就除夕守夜的時候輸了幾吊錢,二小姐要說到啥時候嘛……”但她還是厲害的,抱怨完,立刻就跟著淩波勸道:“不過大小姐元宵節真該出去看看才是,就是二小姐她們不需要照看,大小姐跟著散散心也好呀。京中人人都去元宵賞燈,咱們家不去,倒像有什麼事似的。”
楊娘子這番話一出來,淩波就在清瀾背後朝她豎了個大拇指,楊娘子自是不著痕跡地挑了挑眉,十分得意。
什麼叫越老越辣,楊娘子這就是。第一句說淩波她們不需要照看,恰恰讓清瀾想起照看她們的責任。第二句說“倒像有什麼事似的”,不是說京中人,說的就是崔景煜。
崔景煜剛和何清儀走得近些,清瀾立刻連元宵節都不去了,這不是不打自招嗎?
果然她勸人勸得又準又狠,清瀾也隻得猶豫道:“但我今年也沒預備去……”
“怕什麼,有我呢。”淩波立刻招呼小柳兒:“把那件月光衣拿來,我正是照著四年前姐姐那件做的,誰知道我臉不如姐姐白,穿上就是不像話,正好給姐姐穿,不然除了今晚,也沒有好穿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