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聖上要去春狩?”她也端起茶來,不緊不慢地問道。
官家的臉上有瞬間的尷尬,做帝王固然是百般好,但明麵上總歸是不自由,因為動一動都勞民傷財,明眼人都看得出官家對春狩的興致勃勃,但官家自己卻不能承認這一點。
陳大人大概也不知道,她一句話就差點把整個春狩問沒掉。
“也是欽天監說,今年春天天氣好,再者也辛苦了大半年了,所以想去獵場鬆快鬆快。”官家自己也覺得心虛,所以先拉欽天監出來擋一擋。
長公主聽著也想笑。
他倒坦誠,縱使自己也覺得不像話,還是如同當年一樣。
他們之間,從來是不需要謊言的。
“春狩也是利國利民的好事,辛苦了一年,聖上正好去求個好兆頭。為的是邊疆戰事不要再起,百姓安居樂業,想必他們也沒什麼話說。”長公主淡淡道。
禦史台那些人,也有點過分囂張了。若是修三大殿那樣的事,勸一勸還猶可恕,連個春狩也管起來了,隻怕真是忘了這天下姓什麼了。也是如今官家脾氣好,若是父皇當年,隻怕早殺幾個來教教他們什麼叫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了。
但脾氣好也有脾氣好的好處,就像現在,因為她開了頭,他自然就會意接話,甚至順著她的話道:“有魏侯爺在,自然是安穩的。”
長公主笑了,道:“聖上說得是。”
帝王也有許多種,有父皇那樣英明神武的,自然也有他這種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的。雖然滅起臣子的九族來時也未曾心軟,但總歸是行事更委婉柔和。相比之下,不管是她,還是老七,當年都比他更剛直。
不然老七也不會折在詔獄裡,過剛易折,過柔則靡,是書上的古理。
而他也確實過於靡徒了點。做奪嫡的皇子時固然好,做君王就有些失了尊貴。
“聽聞有人動搖軍心,又是在花信宴上,阿姊可自定之,不必經過宮中。”官家主動道。
長公主聽得隻想笑。
都是讀過史的人,這句話也頗有那句“君可自取”的風範了。
她也並不接他的話,隻是又問道:“聽說阿偃換了太醫,究竟如何,怎麼又說病了呢?”
阿偃是趙衍澤的小名,她問侄兒的脈案,他竟也心虛,搪塞道:“不礙事。就是出宮去了沈家一趟,凍的,多養養就好了。”
那葉家的女孩子,借市井人的口,說他刻薄寡恩,真是說絕了。幾句話的功夫,他已經推了幾人出來背黑鍋了,欽天監,沈家,還都是對他忠心耿耿的那一列。
長公主也懶得點破他,隻是起身道:“既然這樣,我就放心了。我還想著,陛下春狩的時候,能讓阿偃一起隨行呢。記得當年父皇還在的時候,每年春狩,我,陛下,阿七三個人,總是形影不離的,讓太後娘娘好生擔心呢。”
她提起當年,官家頓時眼睛也亮了,他們都老了,鈍了,眼角也都有了皺紋了。這宮廷熏人的暖意,和無上的權力,像汙水一樣浸泡著他們。所以想起年少時跟著先帝去春狩,因為要表現,要顯得勤勉,顯得英勇,顯得孝順,所以早早趕在天亮前去皇帳前伺候,每一句答話,每一個抉擇,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旁邊還有虎視眈眈的皇子們,隨時準備抓住他這個太子的一個錯誤而大做文章,如同一群饑餓的鬣狗,隨時準備圍上來將他們三人分食殆儘。
那感覺如同頭頂懸著利劍,沒有人經過那麼巨大的壓力還能一切如常的。他們隻是各有各的傷疤,有人在身體上,有人在心裡。
但人就是這樣容易適應,二十年後,那早春寒冷的淩晨仍然在他們心中留下烙印,他不必閉上眼就能想起那渾身緊繃寒毛倒豎的狀態,也記得卯時的清晨裡,冬日的冷風被吸進胸腔的感覺。
光是回憶那感覺,他都覺得自己重新又活了過來。
“是呀。”他終於坦誠承認,有些雀躍地道:“朕也是這樣想著,才覺得今年該好好春狩一場。”
從她進門,這還是他第一次稱朕,到底也露出狐狸尾巴了。
長公主並不覺得距離感,反而有些想笑。有什麼好意外的呢,早在二十年前,她就知道有這一天了。生在帝王家,她早早就知道,皇位上坐的人不是自己的父親,也不是自己的兄弟,隻會是個怪物。
否則他為什麼推出欽天監和沈家,卻就是不肯推出陳家來給她發落呢?
但這是她和阿七一起養起來的怪物。阿七過剛易折,沒能看到這結果。隻剩她一人品味這勝利的果實。她當然知道他對她有愧疚,想補償。但再多的愧疚也有用儘的那天,就像他對阿偃,極儘寵愛和憐憫,卻一點實權不給,不然阿偃何至於要親至沈家才能替那個沈家的女孩子撐腰?
他不想動陳家,她就不動。但她不是二十來歲了,她也不是多病的侄子,她是這個王朝唯一的長公主,先帝嫡女,在權力中長大,在權力中守寡,也在權力中出山。這京城忘掉了她的名字,以至於一個新貴陳家也敢挑釁她的規矩,但沒關係,她會讓他們想起來。
補償是君對臣的事,她需要提醒他,她也曾是他的盟友,她,老七,他,三個人,曾經在奪嫡之戰的狂風暴雨中結成最穩固的聯盟,遠在中宮成為皇後之前。皇後不會明白的,君王是沒有家人的,奪嫡時,兄弟,姐妹,叔伯,甚至父親都不再可靠,都可能是要你命的敵人。
如同在一片風波險惡的大海上,駕駛一葉小船,四麵群敵環伺,不知道什麼時候鋪天蓋地的浪打過來,血緣,親情,情愛,忠誠,什麼都是假的,隻有和自己在同一條小船上的人是可靠的,因為上了船,就注定和自己贏,或者一起死,沒有彆的出路。
經過那樣凶險的奪嫡戰,就不會再有彆的家人了。二十多年過去,她仍然常常夢見自己仍是那個公主,在父皇膝下竭力扮演讓他驕傲的女兒,要英氣要尊貴,卻又要隨時臣服於皇權,孝心虔誠,她常常覺得自己就是被兩匹馬拖著頭和尾,仿佛要被撕裂了,又似乎走在獨木橋上,略偏向哪邊都要栽下去。他應該也會常常夢見做太子時的生涯,是儲君,也是世上最尊貴的人質。
就像老七當年在詔獄中,用了重刑後又陷入發燒,燒得迷迷糊糊時,還記得招供,咬死:“所有事情與東宮無關,是我一意孤行。”
而老七如今不在了,他們是彼此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他欠她的,就像他欠老七,英國公府的事,先帝欠她,這債務也成了他奪嫡的籌碼,就好像老七的性命也被押上去一樣。
沒有什麼比得過這個,是真正的從龍之功。她不用,但他不會不記得。
長公主告退,官家仍然是那副在長姐麵前有些無措的樣子,親送到門口。先帝最厭惡他的也是這點,唯唯諾諾,沒有點儲君的貴氣。也曾說過:“若是蔚華是男子,哪還有你們的事?”誇的是長公主,眾皇子都服氣。
但他們都清楚,要真有個這麼英武剛直的嫡出皇子,第一個死的就是他。就如同太·祖皇帝廢太子一樣,英武的皇帝,從來容不下同樣英武的太子。
所以如今的官家是過柔則靡的他,在自己的長姐麵前那樣退讓,看起來似乎毫無剛性。宮中的妃子也個個性格張揚,他是溫和文弱的皇帝,臉色是有一點點疲態的蒼白,因為所有欲望都被滿足,甚至常常有種厭倦的神色。說要春狩,他騎射其實不好,身形也並不挺拔。
但這並不妨礙他微眯著眼睛,召來心腹內侍王常忠。
“去給皇後娘娘請個安。”他眯細了眼睛,斟酌了一下措辭,忽然露出一個殘忍的笑意來。
“就說,花信宴事忙,所有外命婦,今年上半年都不必進宮請安了。”
就算是王常忠,也有瞬間的心驚。那是皇後,是母儀天下的國母,不是什麼可以隨便訓斥的妃嬪。但他偏要讓內侍去傳話,連罰也罰得這樣隱晦,隱晦又狠毒,這半年罰的不僅是皇後娘娘不得插手花信宴,而且連皇後娘娘的母親和祖母也不得進宮相見了。
都說今上涼薄,其實帝王哪有不涼薄的,先帝說是重情,收拾起那幫功臣勳貴也未曾手軟過。與其說官家涼薄,不如說他是陰鬱。什麼事都不從正麵攻擊,所以格外有種殘忍的快意。
王常忠去傳口諭,連個旨意也沒有,隻能站著說了。皇後娘娘倒也平靜,正看著十二皇子寫文章,連頭也沒抬,隻道:“去回稟聖上,就說本宮知道了。”
但她顯然是不知道的。因為她並未傳信去約束平郡王妃,而是一切如常,靜觀事態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