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波和清瀾,卻在公主府等到了天黑。
終於,公主鑾駕回府,顯然是已經和宮中打過招呼了。蘇女官去接長公主殿下,清瀾也帶著淩波去了,長公主看見她們,還有些驚訝,道:“清瀾還在這裡?”
“想必葉大小姐是想協助殿下處理外麵那群女眷吧。”秦女官道。
她本意是諷刺清瀾,沒想到長公主竟然道:“也行,靖容,去宣她們進來吧。”
雖然淩波對鎮北軍那群女眷當初的無禮耿耿於懷,但看她們現在的慘狀,還是有點於心不忍。又是大雪,又是長跪,這跟掉到冰窟裡有什麼區彆,一個個都凍得快僵了,有幾個已經暈過去了。公主府的下人偏偏這樣聽話,全部扶了進來,在地毯上歪七扭八地跪成一團。
但她們也是真團結,三十來個人,跪在一起,凍得七倒八歪的,仍然互相依偎著,照料著暈過去的同伴,揉搓著她的手,又扶著她的頭給她喂熱茶,看起來既團結又淒慘。
到底魏珊瑚身體好,這時候還能強撐著答話:“臣婦魏珊瑚,攜楊林城女眷三十一人,叩見長公主殿下,殿下萬福金安。求殿下為臣婦們主持公道。”
長公主自然是不會理的,仍然高坐著慢悠悠飲茶,由秦女官上去訓斥道:“告狀也該有個狀紙。”
“我們有的。”魏珊瑚立刻從懷裡掏出一卷狀書來,高舉在頭上。秦女官眼神一動,宮女上去接過,呈給她,她再展開給長公主細看。
一邊看,秦女官一邊就冷笑了,其實清瀾也猜她是學過刑名的,心性也像極法家出身。果然就挑剔道:“這是什麼道理,軍中將領都是朝廷官員,納妾也合乎法理,你們告私自納妾就行不通。私自納妾不通,那陳耀卿和陳少夫人私送妾室也就不通了。既然是送妾,那嫖妓也就告不通了。三妻四妾是京中官員常事,總不能為你們正室的妒忌,就處置當朝官員吧?”
懂權術的人都知道,立威是常事,公堂上還有殺威棒呢,進得門來,先打三十棍殺殺威風。況且讓她們從跪在庭中,到進來回話,就已經說明是願意受理了。不然,為什麼之前她們攔禦輦告狀時也高舉狀紙,長公主殿下卻沒讓人來接呢。
但魏珊瑚顯然不懂這道理。
她還隻當秦女官是替長公主在駁回她們,也不想想,如果要駁回,肯定在庭中駁回了,怎麼會叫進來再駁回,多此一舉。兼之跪了一天,心中一腔義憤,怒道:“難道長公主殿下當初在宴上說的規矩都不作數了嗎?糟糠之妻不下堂,花信宴不可藏汙納垢,都是騙我們不成?”
秦女官也答得簡單。
“掌嘴。”
立刻有能乾的嬤嬤上來,將魏珊瑚拖出來掌嘴,其餘女眷哪裡肯,就要上來相護,魏珊瑚倒還有點頭腦,知道喝道:“都不許還手。”她的威信在這,其餘女眷隻得忍淚看著她被拖出去,眼看著嬤嬤已經拿出掌嘴的板子上來,簾後有個聲音歎息了一聲,道:“羅夫人冒犯殿下,確實該打。但如果言語冒犯就該掌嘴,那陳耀卿夫妻無視殿下為花信宴立下的規矩,攛掇鎮北軍將領拋棄糟糠之妻,動搖軍心,也惑亂花信宴的風氣,不知秦尚宮準備如何處罰?”
說話的正是葉清瀾,她一麵說,一麵自簾後走出來,仍然是淡掃脂粉,清雅穿衣,郎朗如月的模樣。
但今時今日彼此的處境,與當初在魏夫人的宴席上,眾女眷圍攻嘲諷她的處境,如同對照。就算最笨的女眷,也知道她是在為魏珊瑚說話,也是為楊林城女眷們說話。
地位調轉,以德報怨,不過如此。
女眷們心中怎一個五味雜陳了得,有臉皮薄的,已經滿臉通紅,眼中熱淚盈眶,哪裡還敢看她。就是魏珊瑚這樣性格剛直的,也紅了臉,眼神愧疚地看著她。
葉清瀾對這一幕並不意外。
官家涼薄,長公主殿下卻並不涼薄,蘇女官替她抱屈,因為兩次諫言都沒有賞賜。但長公主殿下留下她來旁聽自己處置楊林城女眷,用的又是心性最狠絕的秦女官,要的就是葉清瀾仗義執言。
她要楊林城女眷記清瀾的恩。
什麼賞賜抵得過這個呢?
真正的權術高手就是這樣,事事用的都是陽謀,明著來,局中每個人甚至都知道自己要扮演的角色,但也無法反抗,隻能跟著她的布置往下走。
就像此刻,秦女官也隻能冷笑道:“陳耀卿那邊,自有處置。”
“陳耀卿夫妻藐視規矩在先,羅夫人口不擇言冒犯殿下之後,既然陳耀卿要容後處置,那羅夫人的責罰也可以暫時寄在這裡,等秦尚宮處罰了陳耀卿,再處罰羅夫人也不遲吧。”葉清瀾不緊不慢地道。
女眷們都驚訝,隻有魏珊瑚沒有。就算秦女官一個眼神,嬤嬤們停了手,她也並不驚訝,而是眼睛發熱。
葉清瀾是京中世家小姐的範本,她一直知道,葉清瀾能和京中女官辯駁,甚至能贏,她也知道。葉清瀾比誰都會說話,甚至自己,也是聽了她一番話駁倒秦女官卻又不觸犯規矩,才明白自己那番話為什麼要挨打——再有怨懟,也不能直指長公主殿下,就像葉清瀾,句句辯駁,隻朝著秦女官說。
不然自己當年不會像崇拜最厲害的姐姐一樣崇拜她。
崔景煜心中一定也是這樣五味雜陳吧。葉清瀾退婚後,崔景煜就上了戰場,魏珊瑚去送羅勇的時候看見他,半個月不到,他瘦了一圈,曾經那樣鮮衣怒馬桀驁不馴的崔將軍,半個月就變了眼神。魏珊瑚押送的是女眷們預備的冬衣,交接的時候想和他說句什麼,但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在魏夫人宴席上,自己真是覺得葉清瀾多不堪嗎?並不是。她隻是憤怒。她一直知道,葉清瀾仍然是那個葉清瀾,葉清瀾仍然很好,隻是葉清瀾不再屬於他們了。
或者說,葉清瀾不要他們了。
魏珊瑚心中如同烈火在燒,又是愧疚,又是意氣,那火焰幾乎要燒破她的胸膛,她的眼睛也因此而發熱。
“葉小姐不必替我脫罪。”她梗著聲音道:“我不懂京中禮儀,冒犯了殿下,冒犯了秦尚宮,要怎麼罰,我自領。但請殿下為我楊林城女眷主持公道,我魏珊瑚雖死無憾。”
說完,她掙脫嬤嬤的手,在地上重重磕頭,額頭因此磕破,流下血來。軍中女眷,多少是有股烈性在身上的。清瀾平靜看向長公主殿下,見她神色不動,身邊的蘇女官卻因此神色震撼,眼神不忍。
很久以前,母親還在的時候,葉大人也還是慈愛而值得尊敬的父親,赴了宮宴,青年得意,飲了酒,回來興致好得很,教兩個女兒道理。說起帝王心術,說君王是沒有喜怒的,那官員如何揣測君心呢?看君王的身邊人就行了。好的君王,身邊常有幾個人,不要信他被人蒙蔽,能做近臣的,都是君王允許的。忠臣也好,佞臣也罷,人人都是他的一麵。湊在一起,就是君王全部的模樣。
就好像長公主也有許多麵,秦女官的疾言厲色當然是她,但蘇女官的正直不忍也是她。
魏珊瑚的處境,和魏侯爺又有什麼區彆呢?她明明一身武藝,可以輕易掙開嬤嬤的束縛,但她甘願受罰,跪伏在地,願意受嬤嬤的掌嘴,隻為了向長公主要一個公平。這是刻在魏家人骨子裡的忠心,更襯得陳家人居心叵測。
哪怕是鐵石心腸的君王,也要有所動容的吧。
但秦女官顯然做慣了利刃。
“你要殿下主持公道,但陳家幾曾冒犯你們的公道?殿下說的是糟糠之妻不下堂,陳家又不曾謀圖你們的正室之位,不過是送個小妾而已,京中有的是這樣的事。”她冷冷道:“大周律例,官員娶妾不違法理。京中富貴世家,有的是三妻四妾的,你們要做誥命夫人,就免不了這個。迎春宴你們不是不在,難道要殿下為你們單開一條律例,讓鎮北軍將領都不得娶妾麼?”
一番話又鋒利,又刻薄,但又合乎法理,把女眷們說得遍體生寒,啞口無言。連魏珊瑚也一時無話可答。
可見人在局中,是看不透的,清瀾歎一口氣,輕聲替她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