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瀾回到暖閣的時候,淩波仍然沒有梳好頭。
清瀾小時候讀書非常刻苦,母親給她請的是極好的先生,她於是也下了苦功,那時候年紀小,不知道女孩子書讀得再好都不能考學,最多隻能做宮中女官,是貴人身邊比宮女高不了多少的角色。
有天她看書怎麼也看不進,總覺得心情煩躁,莫名生氣,先生無兒無女,也不懂,以為她是跟自己生氣才臉通紅,結果一轉身,她就栽到了地上,額頭滾燙,原來已經燒得迷糊了,自己卻不知道。
葉家的女孩子都有點這樣,習慣勉強自己,咬緊牙關努力,覺得一切都可以憑自己克服,心也是可以控製的,嚴重到身體都開始抗議了,也仍然毫無察覺。
中午的暖閣裡,日光明亮。外麵在傳喜訊,鑼鼓喧天,熱熱鬨鬨,淩波卻穿著裡麵的小衣裳,在熏籠上翻一本字書。
小柳兒哭得眼腫腫,看見清瀾進來,如同擔驚受怕的孩童看見自己家長,立刻要叫“大小姐”,清瀾隻安慰地朝她“噓”了一下,示意她不要驚動淩波。
“在看什麼?”她像是沒發現一切的不正常,若無其事地問淩波。
淩波反過頭看了她一眼,又埋頭去翻字書了。
“姐姐,什麼字讀作‘遼’,又是一隻鳥的意思?”她問清瀾。
清瀾自然知道,蹲下去在熏籠邊,寫給她看:“是鷯字,是一種小鳥,專門捉草蟲,也捉蟬吃。”
淩波笑了起來。
“阿鷯,阿鷯……“她把這名字念了兩遍,才笑道:“原來他真是一隻鳥啊。還是捕蟬的鳥。”
她像是終於解決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立刻一身輕鬆地站起來,披上衣裳,坐回鏡奩前,見梳頭娘子勻好了珍珠粉,卻遲遲不上妝,問道:“怎麼了?”
梳頭娘子不敢說話,淩波摸了一下臉,才意識到自己在無知覺地流眼淚。
“沒事的,我就是被灰塵迷了一下眼睛,一會兒就好了。”她還安慰梳頭娘子:“快梳吧,一會兒趕不上吉時了。”
清瀾上來,接過了梳頭娘子的梳子:“沒事,我來給淩波梳吧,你去預備頭麵,也是一樣的。”
梳頭娘子於是下去了,羅娘子也下去了,帶走了丫鬟,暖閣裡隻剩下她們姐妹兩人,陽光從琉璃窗照進來,空中的微塵飛揚著,這像是任何一個午後。
清瀾上次給她梳頭還是小時候了,淩波顯然也覺得這場景有些熟悉。但此刻她隻是把妝奩拉開,玩著抽屜裡的珍珠,像是對一切都不在意了。
清瀾輕輕給她梳著頭發,淩波的頭發多,卻細軟,都說頭發輕的人心思重。她做了她許多年的姐姐,有時候仍然看不透的心思。
好在一切都來得及。
“淩波,上次你問我,說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我告訴了你。”她不緊不慢地給淩波梳著頭道:“但其實那隻是一本書的上半部,你知道失去一個喜歡的人是什麼感覺嗎?”
手下的身體立刻繃緊了,她總歸是最聰明的葉淩波。
但她也畢竟是她的妹妹,會這樣老實地搖頭。
清瀾梳著頭發,像最好的姐姐。
“你掉落過懸崖沒有?淩波。那感覺就像你有時候睡著前,會有一種往下掉的感覺,隻是少了最後驚醒的那一下……”她用平靜的口吻說著最恐怖的事:“所以你的心就一直往下墜,往下墜,一直無法落地。那甚至不是慌亂,隻是一顆心無處安放……”
“所以你什麼都做不了。不,其實其他事也一樣照常做,因為你仍然是你,隻是心一直在下墜而已。”她平靜道:“那感覺像你成了一個空殼,像跟這世界都隔了一層窗,什麼都味如嚼蠟。”
淩波的眼淚立刻就下來了,她轉過身來看著清瀾,哭著道:“姐姐。”
清瀾摸著她的頭,溫柔地笑了。
“這是我的選擇,所以沒關係。我之前說的話不是騙你的,我仍然不後悔。”她認真告訴淩波:“但我吃這樣的苦,是為了你不必再吃這樣的苦。算了吧,淩波,不要鬥氣了,不值得。”
淩波隻是哭,為她話中的痛苦,為她勘破自己的理由。她抱著清瀾,把頭埋在她的腹部,無聲地痛哭。
清瀾看透了她的負氣。燕燕能叫父親,清瀾也叫父親,因為她們都不在乎了,他確實是生了她們的父親。她叫葉大人,因為覺得他不配做父親。她記得小時候的家,她一直不肯原諒他。
她也看透了淩波的負罪感,因為清瀾是這樣做的,因為清瀾為這個家付出了最慘痛的代價,所以自己也一定要付出最慘痛的代價。自己不能嫁給真正喜歡的人,不能不拿自己的幸福去為這個家換來權勢,換來甚至並不需要的財富,不能去跟裴照過自由自在的生活,因為她覺得那是對清瀾的背叛。
阿措叫她姐姐,所以是她的擁躉,她叫清瀾姐姐,所以她是清瀾最忠誠的信徒。
但清瀾說不值得。
“你過得開心,就是對我最好的報答。否則我的選擇又有什麼意義呢?”她笑著抬起淩波的臉,抹去她的眼淚,勸道:“彆犯傻了,如果我們都不能嫁給喜歡的人,娘在天上看了,該多傷心啊?”
淩波也終於像從一場大夢中醒過來。
最笨的錯誤,永遠是最聰明的人犯下的,因為笨人沒有這樣的力量。她鐵了心要贖罪,於是幾天就走到現在,此刻外麵賓客盈門,戴玉權的彩禮填滿了整間暖閣,她卻驚覺自己根本沒想過要和他度過一生。
“太晚了,來不及了……”她驚慌地看著清瀾,像是回到了十二歲,她仍然是那個跟在姐姐後麵的淩波,天塌下來也會哭著找她:“木已成舟了……”
清瀾笑了。
她比淩波隻大四歲,但有時候卻像她的半個母親,葉夫人去世得太早,她早早地學會扛起全部的責任,任何時候都這樣沉穩笑著,讓人覺得天塌下來也仍然有她在這裡,蜷在她懷裡溫暖地睡一覺,就什麼都好了。
“彆犯傻了,這才哪到哪。”她笑著摸淩波的頭:“你知道為什麼要有訂婚宴嗎?”
淩波搖頭。
“因為收拾起來比較容易。”她笑著道。
淩波的眼淚頓時就湧了出來,為自己的衝動,為最後還是姐姐來給自己收拾殘局。
“走吧,車在小南門,有人在那等你。”清瀾笑著安慰她:“彆擔心,萬事有我呢,戴玉權是二十一歲,不是十七歲,商人不做虧本的買賣,快走吧,不然就來不及了,小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