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妙菱那時候還不知道薑羨魚是個什麼神人,隻覺得有個人的名字在她下麵墊著還挺親切的。因為荀妙菱事事優異,兩輩子加起來都沒考過倒數第一。
直到有一次薑羨魚來了。
隻用一劍,就壓的滿門弟子抬不起頭。
那時候荀妙菱見識到的劍意不多。
林修白練的是海潮劍法。加上他修君子道,劍意就如碧海泛波,大氣從容,卻讓人覺得深不見底。
秦太初雖然不擅劍,但也修劍。她的劍法意不在殺伐,而在怡情。所以輕靈灑脫,氣韻奧妙,一劍儘斬蕪雜,春光初醒,萬物生發。
但都沒有薑羨魚那一劍來的驚豔。
那是無情的,沒有什麼殺意的一劍。卻仿若劃破天光,叫這世間晨昏顛倒,四時離斷。
他的劍歸鞘後,有不少弟子怔然許久,連拔劍的力氣都沒了。
所有人都無法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荀妙菱也不例外。她甚至暗自慶幸,幸好今天來了這無憂峰,見識到了
不過她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鑒於他倆是倒數第一第二,薑羨魚第一個要對打的就是她。
荀妙菱:“……”
她永遠忘不了薑羨魚那天的眼神。
他左眼寫著“你不是法修嗎為什麼非要來學劍”,右眼寫著“你不會以為學劍就很容易吧”。那疑惑的神情,像是看見了一隻在旱地上走路的魚。
但最後,對方居然隻是瞥了她那一眼,就直接說:“我認輸。”
荀妙菱:“?”
然後他就走了。
很久之後,荀妙菱才知道,他是被傳功長老催的煩了,才出現在學堂證明一下他還活著,順便再用那驚天一劍表明自己的劍意沒有退步。
至此,他出現的所有目的已經達成。
至於同之門間的擂台賽他是懶得打的。因為打贏了荀妙菱他也隻是倒數第二,想拿第一就得一直打下去……薑羨魚嫌麻煩,所以乾脆放棄。
於是,荀妙菱最後還是倒數第二。
穩穩的,很安心。
很奇怪,被無憂峰的內門弟子們血虐,荀妙菱都沒產生過什麼偏激的想法,但敗在薑羨魚手裡一回,她卻覺得無法忍受。
也是從那天開始,荀妙菱徹底放棄了“順便修劍”的想法,開始把練劍當做主要課業來對待,其他所有東西統統往邊上靠。
整整六年——
她終於能和薑羨魚在劍招上打個平手!
不過薑羨魚不常去學堂,荀妙菱也隻有在剛入劍道的那段時間聽過無憂峰的課程,他們之後的切磋都是私下進行的。
鑒於薑羨魚這人很難逮,荀妙菱倒也沒有刻意去逮他,就當他是個隨機刷新的路人,碰上了就提劍上去打一架,打完就走,既不糾纏也無留戀。
對於她堪稱變態的進步速度,薑羨魚也隻在最初顯露出一點驚訝,之後便適應良好,並且說道:
“看來你的天分在劍道上。考不考慮轉職做劍修?”
荀妙菱:“……”她知道,她現在說自己其實是陣法天才也不會有人相信了!
甚至在兩人終於打成平手的那天,他也隻是輕飄飄收起劍,然後語氣平常地問荀妙菱:“去陶然峰吃飯嗎?”
他的聲音十分清澈,如溪水潺潺流淌。
因修逍遙道,薑羨魚一舉一動流露著縹緲出塵的氣息。宛如江麵輕拂的微風,山巔高懸的皎月,清淨至極,遺世而立。一雙眼眸淡若琉璃,像是能把人的影子給映照出來。
實在賞心悅目。
隻是一旦碰見他,當天荀妙菱給自己製定的行程計劃表八成就要崩盤。
……三清祖師在上,她上有天天偷懶睡大覺的師父,現在邊上又來一個修逍遙道的薑羨魚。當薑羨魚邀請她放棄課業、一起去摸魚的時候,荀妙菱實在是難拒絕。
當然,荀妙菱自己心裡有數。她隻是偶爾給自己鬆鬆弦。何況薑羨魚也不是常來找她。
他們是飯搭子,也算師門中的半個知心朋友,關係不可謂不好。
但讓他來當陪練?——還是彆了吧。第一天他還能認真打打,第二天他就膩味了,第三天開始他會直接放水認輸。
荀妙菱:“林師兄,你讓薑羨魚過來,與其說是做我的陪練,不如說是讓我督促他多練劍吧。”
林修白輕咳兩聲:“正是。”
沒辦法,林修白就是這麼個慈愛的大家長。
他任勞任怨指導荀妙菱多年,也堅持不懈地照看了薑羨魚許多年。雖然林修白不是無憂峰正經的大師兄,但他以前也曾在飛光尊者座下受教,和飛光尊者有半師之誼,也把薑羨魚當親師弟關照。
有時候,林修白教不過來了,還會把他倆湊在一起布置課業。
林修白的觀念是,“聖賢成法事物理,都在詩書六藝中”。修者一生漫長,學的越多越不容易走入死胡同。所以修仙者的保命技能固然要精益求精,但琴棋書畫這種陶冶情操的雜學也不能落下。
正巧飛光尊者出門在外,玄微真人也是個不管事的,在林修白眼裡,兩個孩子跟野地裡長的白菜一樣無人照看,他就乾脆自己當個種菜的老農,把能教的全給教了。
現在老農要閉關。
他希望自己不在的時候,兩顆小白菜能湊在一起互幫互助。
這要求過分嗎?不過分。
然而薑羨魚的回答就倆字:不來。
荀妙菱麵無表情地用玉簡傳信:“你以後還想不想吃林師兄做的飯了?”
他倆都不是陶然峰的人。能隔三差五吃到靈膳,一靠他們閒暇之餘去陶然峰做幫工,二靠林師兄常給他們開小灶。
“……”短暫的沉默後,薑羨魚果然妥協。
荀妙菱繼續道:“我每天卯時起床練劍,巳時結束。你自己看著辦。”
薑羨魚:“……”
他再次發過來一串墨點,像隻失去希望的鹹魚在吐泡泡。
第二天,薑羨魚來法儀峰報道。
山風呼嘯而過,卷起重重細雪,在鉛灰色的天幕下緩緩飄蕩,又落在岩石和枯枝上,為蒼涼的山壁覆上一層淺淺的雪衣。站在山巔上往外望去,各峰隱匿在迷離的雲霧之後,如一幅枯瘦的水墨畫。
兩人在山巔對劍,彼此都沒有留手。薑羨魚袖袍翻飛間長劍一出,一劍化出萬千分光。荀妙菱的靈力隨著劍意起伏,森然的劍意如風雷直下,擊得雪霧橫飛。
而謝酌也難得沒有睡懶覺,而是在不遠處的一棵鬆樹下用雪水煮茶。他躺在躺椅上,悠閒的一晃一晃,爐灶上響起咕嘟咕嘟的滾水聲。
謝酌看著兩個小輩過招,思緒逐漸散漫起來,不由地開始思考:他徒弟不是法修嗎?
什麼時候變得像劍修似的,既暴力又直來直往了?
隻聽得“轟”地一聲,一道耀眼的劍光如彗星般掠過,周圍的空氣在短暫的停滯之後發出刺耳的呼嘯——荀妙菱一劍揮出,山峰宛如脆弱的石膏,被利落地削去了峰頂。
崩落的石塊如同暴雨傾盆,塵埃四起,撲了謝酌一頭一臉。
謝酌:“…………”
他抽了抽嘴角,手腕一用力,扇子從袖口滑至掌心。隻見他悄然開扇,黑金為底的扇麵浮現出萬千法象,隨後手腕一抬,竟在瞬間展開一個巨大的陣盤!
無數玄妙的符文隨著陣盤緩緩旋轉,繁星遊動,光華熠熠。
空中正打得上頭的兩道身影瞬間被定住了。
“同門切磋,點到為止。”謝酌負手而立,開口前悄悄捏了個法訣,把自己的頭發和衣襟清理乾淨,“你們悠著點,彆把我的法儀峰給拆了。”
片刻後,謝酌揮扇收回法陣,原本定格在空中的兩人緩緩落地。
“馬上就是宗門大比,你們想切磋就去演武場上比個儘興,那裡場地開闊又扛造,也不會被人隨意叫停。”謝酌淩空一指,把荀妙菱頭頂幾縷雜亂的呆毛撫平,道,“你以前沒經曆過內門大比,可能不清楚,以往我們歸藏宗都有個‘守關’的製度……”
“內門弟子守關,外門弟子若擊之,便可進內門。”
從外門晉升到內門的途徑不止一種。最常見的是老老實實考進去,最講運氣的是被長老們賞識提攜進去。而在宗門大比上打敗守關弟子,也算一種渠道,但是相當有難度,通過者寥寥。
荀妙菱好奇道:“那親傳弟子呢?也要守關?”
“親傳弟子沒有守關這一說,但你們每個人都是活靶子。”謝酌道,“有許多內門中的翹楚會試圖挑戰親傳。不過,我們歸藏宗自開宗立派以來,倒是少有親傳會在比試中落敗。”
“至於擊敗親傳之後的獎勵……若是弟子實在優秀,也可能被直接收為親傳。”
外門到內門是簡單的直線晉升,但內門到親傳,看的更多是長老們的眼緣。
十日後,宗門大比如期舉行。
演武場的位置在散華峰。比武場地極為寬闊,足以容納數千人同時聚集,中央是一個巨大的圓形比武台,四周設有高台,供人觀戰。各峰在自己的場地內掛起了形製不同的旗幟,用時出場的所有弟子都穿上了統一的校服,看上去頗為壯觀。
荀妙菱也換上了宗門服飾。一襲純色白袍如月華般皎潔無瑕,紫中流金的北鬥星象載於廣袖之上,行動間衣袂飄逸,頗有神秘瑰麗之感。
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太方便活動。
好在她隻是出來裝點門麵的,就在開幕儀式上亮個相,之後就沒她什麼事了,悄悄溜走就行。但謝酌身為法儀峰的峰主,全程都得牢牢釘在最高的那一排觀眾席上不能動彈。
荀妙菱為自家師父掬了一把虛假的同情之淚,隨後在角落裡找了個位置坐下,從儲物法器裡掏出一把瓜子來慢慢嗑著。
這瓜子還是林師兄閉關之前親自炒的呢。
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