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瞬間安靜的連針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
崔琇唯恐自己被誤會狼子野心,急急忙忙跪地,慘白著臉解釋:“大伯,不……不是的,就是……就是想找找《千家詩》!有好幾個版本的,學院派和家族私藏版本不一樣!”
既想帶著哥哥們一起好好學習,他自然儘量收集全本朝所有的版本了。有道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您彆生氣了,不找了,我們不找了。也不要……”
帶著些顫栗,甚至惶恐的解釋聲打破了滿室的靜寂。本震驚親爹用詞的崔瑚聞言當即回過神來,垂首看一眼跪地麵帶哀求,透著卑微,仿若擔心自己成為被丟棄的小奶狗一般的崔琇,有些心疼。
他立馬開口:“爹,就是看看書,也不是吃絕戶啊!再說了那所謂嫁妝的說法也是……也是琢磨的對外說辭。”
崔恩侯巋然不動,冷哼一聲。
刹那間屋內的氛圍愈發僵硬了幾分,壓抑的窒息撲麵而來。
崔琮瞧著跪地的親弟弟,再偷瞄了依舊擺著臉的崔恩侯。此刻這位大伯不像平日慈眉善目,倒像是有幾分積威的國公爺,目光帶著寒意,仿若出鞘的利刃,帶著令人膽寒的森然。
讓人倒是有一瞬間相信耳濡目染一詞,相信帝王是精心培養的子侄。
後怕著,崔琮也跟著雙膝下跪,行了後輩大禮。與此同時絞儘腦汁回想著崔恩侯前後態度變化的緣由,他謹慎揣測著,緩緩開口:“大……大伯,您生氣是因為我們並未有實力,卻想著看藏書,想要做那捧金於市的小孩?畢竟連……武帝爺也低調的派人抄錄而已,並未將此事公之於眾,是想要保護您保護瑚哥。”
崔瑚聽得這話,仔仔細細想了又想親爹的行事作風。
低調保護這個詞,著實跟親爹不熟啊!
琢磨著,崔瑚仗著自己是獨生嫡苗苗的身份,雙眸炯炯望著親爹,道:“爹,我們也不是想要看張家藏書,是想要上書……”
舌尖一咬,止住“房”這個詞,崔瑚扭頭看看跪地的兩個堂弟弟,又看看冷哼的崔恩侯,彎腰湊親爹耳畔問:“上書房的書籍不能外傳嗎?”
“那倒不是。”崔恩侯看看一個兩個能轉動腦袋思忖,還頗有主見的崽,頗為滿意的點點頭,和聲道:“崔琇,其他不說,你得跟你哥哥們學習學習。遇到突發情況,解釋思索,得有自己的主見,還得要堅持!”
萬萬沒想到大伯又慈眉善目的教育,崔琇刹那間隻覺自己渾身都在顫栗。這……這莫名的讓他就想到一句話伴君如伴虎。
要……要知道崔琇在崔家已經學得很大膽了,都……都敢張口解釋了。一點都不像從前的小石頭。
可……可好像也對,他……他都因為畏懼因為害怕,不敢堅持。
崔琇懊悔無比的垂首自我反省。
端坐太師椅的崔恩侯看著崔琇可憐巴巴的,眼淚吧嗒吧嗒掉就算了,還冷汗溢滿了額頭,怎麼愁怎麼可憐。
“你們兩先把崔琇抱起來。”崔恩侯吩咐道。
“謝謝大伯,我自己能起來。”崔琇聞言,趕忙撐著雙臂,慢慢站直身。
崔瑚瞧著嚇怕了的弟弟,趕忙出門拿了一杯牛乳,又拿過自己最愛的小老虎娃娃塞給崔琇:“沒事的。你大伯嚇唬你玩。”
崔琮也輕輕拍撫崔琇後背,帶著些安撫。
崔琇感受著周身傳遞過來的溫柔善意,止住了自己抽噎,小聲道:“我……我不怕的。我……我要學會思考,像哥哥,像大伯那樣厲害。”
大伯聽得這話笑得撥弄茶盞,看看和睦相處的三兄弟,隻覺得這畫麵美得很。
感受著兄弟間溫馨流淌的氛圍,崔恩侯清清嗓子,端起一家之主的架勢,沉聲道:“我雖然教不了你們大道理,但我身邊能人多,見的事情也多。武帝爺曾經讓我記住情分和本分的區彆。”
一聽武帝爺三個字,崔琇握緊了自己身邊兩位哥哥的手,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豎耳傾聽。
崔瑚和崔琮神色也凝重了些。
“為確保嫡長的權威,嫡長是擁有家族七成財產權的。當然現如今嫡子七成,庶子三成,而後再各自平分財產也有。反正隻要自家人互相同意就行。可不管怎麼分配,嫡子天然就比庶子多,因為除卻父親這邊財產外,他還完全享有母親這邊的嫁妝。”
崔恩侯抬手指指被親哥抱在膝蓋上的崔琇,字正腔圓:“崔琇,你是咱們家目前唯一的庶子。你姨娘是我租回來的,她毫無私產。我知道你聰明,所以你得記住這件事。以後分家的時候,你就比你親哥少,跟國公世子爺所擁有的財產更沒法比。”
崔琇聽得這聲語重心長的話語,迎著望過來銳利警惕的雙眸。
本想站地給崔恩侯行禮回答,可掙紮離開親哥的懷抱時,崔琇撞見崔琮眼裡的憐惜,不見任何的警惕、忌憚,反而還有些擔憂。
心大的,一點都不像嫡長子。
讓他克製不住的都想毫無規矩的撒撒嬌。
就這樣坐在哥哥的膝蓋上,還被哥哥兩手攬著,抱著回答:“謝謝大伯教導,我知道的。俞嬤嬤他們都教過我了,好男兒要靠自己雙手闖出一片天的。《七星將》這話本也寫了,要靠自己!”
“且哥哥們也教過我拉,要比慘。”
邊說崔琇嘴角一揚,笑容真摯回眸看看崔瑚,最後看向自己的親哥,朗聲道:“跟讀不起書的農家兒郎來說,崔琇已經很幸福了,能讀書認字,出人頭地。”
聞言,崔恩侯看看兩個笑得驕傲的崽,跟著笑笑:“你們三兄弟關係好。崔瑚你的東西隨便送也沒事,我其實也沒事。可是你一旦出了榮國府大門呢?世人的規矩禮法就會苛責你們。”
“到時候人言可畏啊。”
冷不丁聽到這詞,崔瑚這個親兒子率先拆親爹的台:“爹,要是流言蜚語到您到崔家身上,您隻會振臂一呼,說走咱們拉著禦史台這個部門陪葬!”
禦史台職責之一聞風而奏,上勸帝王下監察文武百官。
但不敢再參榮國公了。
因為榮國公當場發過瘋:被參以權壓人,榮國公就敢朝大理寺報案徹查自家產業自己奴仆。反過來以大理寺出具的“清白”之身告禦史台。到最後禦史台三分之一的官吏流放。
崔琮也跟著鄭重無比,帶著崔琇衝崔恩侯彎腰行禮:“大伯,崔琇要是出息,我定然跟著高興,瑚大哥也會開心,您更會樂見其成啊。”
“咱們自家人開心就行,何懼他人捏酸吃醋,亦或是挑撥離間?”
最後四個字,崔琮刻意加重了些音調。
的確挺開心家裡會有小天才的崔恩侯聽得這一聲比一聲鏗鏘有力的話語。再看一眼懂得盤算又會護犢子還大氣的崔琮,崔恩侯含笑道:“你們兄弟和睦,我開心。以後記得娶媳婦了,也彆被枕頭風吹迷糊了。”
帶著告誡說完後,崔恩侯麵色一沉:“不過,有些話既然聊起來了,那彆怪大伯醜話說前頭。崔琮崔琇,等你們以後自立門戶,不管是上書房的那些書,還是張家那些藏書對你們有用的,抄一份帶走,我同意。”
“這家規我現在定下來了,瑚兒以後當家做主也不能改!”
“可現在不能動!”
崔瑚直接傻眼了:“爹,為什麼啊?您都同意了。那現在就讓弟弟們看看書,看看有關考試的書籍,沒準給您考個狀元回來!”
崔琮也忍不住訴說心中的困惑:“大……大伯,我想過捧金於市。可……可看您言行好像又對這事不擔憂。那到底為什麼不讓我們提前看看書啊?”
崔琇瞧瞧兩位哥哥,也大著膽子,點點頭:“看書,大伯,我認真學,給您考個狀元回來!”
“自古慧極必傷!”崔恩侯聽得一個個表態,直接拍案:“尤其是崔琇你這個過目不忘的小兔崽子。其他不說,就一道縣試題目而已,值得你心心念念嗎?就你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崔琇你萬一識字了去看書。你捧著書頭懸梁錐刺股,瘋了怎麼辦?”
崔瑚和崔琮聞言垂首看還沒他們腰高的弟弟,齊齊嚇得麵色一白——這個擔心有道理啊。
自古幼兒就得精心養著。
崔琇滿打滿算才四歲呢,目前對他來說讀書練武都不是最重要的,得先有個健康的好體魄!
“而且啊……”瞧著兩個大的兔崽子終於明白他的擔憂了,崔恩侯示意兩人靠近一點,而後望著眼圈還有些紅,但整個人站立規規矩矩,已經可以初步窺見聰慧的崔琇,深深歎口氣。
帶著些絕望的艱澀,他緩緩開口低聲:“我害怕崔琇是童子命。”
這話雖然輕聲,但也沒壓著聲訴說。因此非但崔瑚崔琮聽得清楚,便是崔琇也聽見了崔恩侯的擔憂。
一時間,崔琇隻覺自己小三元的才華都要在真摯的擔憂麵前化作最……最簡單也是最純粹的一聲呼喊:“大……大伯。”
瞧著雙眸閃爍淚花的崔琇,崔恩侯趕忙道:“彆哭彆哭,大伯是說你好。聰明伶俐,上輩子是觀音菩薩坐下的小金童。這回下凡來曆劫!”
“對對對。”崔瑚跟著頷首:“崔琇看起來家世風光,可實際上有個不靠譜的家族,是時時刻刻處在砍頭的邊緣的。像極了那聖人說的,天將降大任與斯人也,苦其心誌勞其筋骨!”
童子命,他知道,據說昌平姑姑家的安安就是童子命。
聰慧異常的孩子可惜多災多難多病,不到八歲就因為苦讀咳血而亡。
也是因此昌平姑姑越活越瘋,恨讀書人又養著年輕的讀書郎。
想想隔壁昌平公主府不敢提及的禁忌,崔瑚看看活蹦亂跳的崔琇,心有餘悸著:“爹,您……您考慮周全。咱們還是得年紀大一些身體好一些才讀書。”
崔琇聽得一聲聲為他考慮的話語,眼圈紅了紅:“我會努力好好活著的。我可是想要文武雙全的!”
崔恩侯嚇得一顫。
崔琮也頗為擔心:“咱們精力有限,弟弟你還是主攻長大!”
崔瑚點頭若小雞啄米:“文武雙全也挺累的,咱們開心就好。”
瞧著兩哥哥頗有擔當勸慰崔琇打消某個念頭,崔恩侯剛想鬆口氣,眼尖的發現某個文武雙全的進門了。
瞥了眼拿著書入內的崔千霆,崔恩侯直接翻白眼:“裴學敬都不在家,你讓他們休息一天不行嗎?前段時間臨陣磨槍,也夠累了。”
崔千霆聞言掃掃神色各異的三人,彎腰將自己手中的書本交給了眼圈通紅,明顯哭過的崔琇:“私人典藏版以及學院版本的《千家詩》!你們兩個當哥哥的,趁著裴夫子忙,自己拿筆抄寫。”
“琮兒多抄一份給玥姐兒送去。”
崔琇翻翻手中的書籍,望著還未徹底乾的油墨,昂頭看向麵色沉沉的崔千霆,“父親,父親……您……您這是……翻庫房了?”
喝口茶潤潤嗓子,眼圈有些烏黑的崔千霆淡然嗯了一聲。
聞言崔恩侯好奇不已,跟著起身看《千家詩》,嘖嘖兩聲:“不對啊,崔千霆你要翻庫房,那肯定打發崔瑚崔琮翻啊。”
“到底哪裡來的?”
崔瑚和崔琮也頗為好奇,雙眸亮晶晶的看向崔千霆。
迎著小輩們希冀的眼神,崔千霆沉默一瞬,也沒藏著掖著的想法,婉轉道:“趁著所有人注意力集中在縣試,我去東問書院的藏書樓逛了一圈。”
藏書有朝廷、學院派和私人收藏三大類。
目前最頗負盛名的便是東問書院的“天儀閣”。
“爹你偷溜進去?”崔琮震撼。
“崔琮你怎麼說話?看筆記,明顯你親爹自己抄的啊!”崔恩侯難得護著親弟弟,昂首挺胸:“記憶力好,過目不忘,那叫偷嗎?再說東問書院不是號稱對讀書人開放嗎?那你爹進去看看,也沒問題啊。”
“二叔憑本事得到的!”崔瑚跟著傲然:“崔琮給你爹道歉。”
崔琮:“???”
崔琇當即覺得手中的書籍不亞於泰山一般沉重,讓他跟著看向麵色沉沉的親爹,彎腰道歉:“對不起父親,都是……都是孩兒不好。”
偷這個詞,應該是真的。
可……可法律上也有親親得相首匿規定。
所以他這個自私的人,想要護著親爹,想要親爹好。
崔千霆涼涼道:“你們還行,有點是非觀念。”
頓了頓,他看向似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父子倆:“崔恩侯你怎麼能那麼不要臉呢?你這臉皮傳承誰的啊?還有崔瑚你能不能學點好?”
崔恩侯護崽:“我兒子像我不是理所當然的?他以後也要跟禦史台掐啊,不口齒伶俐機靈善辯怎麼行?”
崔千霆看著神神氣氣的大公雞,回想著人次次氣昏某些狗腿子的戰功,緩緩籲口氣,乾脆看向小輩,吩咐道:“這幾日裴夫子也忙。崔瑚崔琮先練武抄書,崔琇先把《千家詩》上的字認全。”
被安排了任務的三人齊齊頷首稱是。
“沒事彆湊崔恩侯身邊了,回去讀書。”崔千霆橫掃三人,不容置喙:“庫房彆想現在開啟,攛掇崔恩侯來激我沒用。”
崔恩侯聞言,目帶受傷掃掃兩個寶貝大侄子。
崔瑚和崔琮垂首不敢說。
崔琇沒想到親爹如此直白且犀利就點破了他們的小心思,紅著臉不敢抬頭。
“崔恩侯你也彆想偷懶,跟我練射、箭去。今年秋狩你必須給我好好表現,要是連兔子都射不中,我就把你的美人全都捆上移動靶子。”崔千霆無視三個小的眉眼官司,拽著崔恩侯就往練武場去。
崔恩侯使勁掙紮:“崔瑚是世子爺,崔瑚去就行了啊。”
崔瑚:“……”
崔琮目送著親爹遠去的背影,嚇得趕緊抱著崔琇去書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