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燈倒數最後5秒,梁願醒微俯身握住車把手,又扭頭看了眼段青深。段青深左手扶在方向盤上緣,指了下前方,示意他看路,不要看自己。
加油站隻有四個加油樁,每個都排了老長的隊。梁願醒也順便把油加滿,他排在一輛雪弗蘭後麵。他把護目鏡推上去,四下看了一圈,沒看見段青深的車。
又望了一圈,還是沒看見。旋即梁願醒心下一緊,莫非和段青深約定“下一個加油站”的地方到這裡,中間還有個加油站,但自己錯過了?
他趕忙拿起儀表盤上邊卡著的手機,準備給段青深打個微信電話,還沒從導航切到微信,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下。
“我以為我進錯加油站了呢。”梁願醒的嘴巴在頭盔裡,講話聽來悶悶的。
加油站很吵,車輛紮堆,引擎聲和油槍嗡嗡工作聲,還有穿梭在其中的風。段青深不得不低些頭:“你說什麼?”
梁願醒把手機卡回手機支架,兩隻手捧起頭盔往上一抬摘下來:“我說,我以為我進錯加油站了,剛剛沒看見你。”
“我在你前麵進的,已經加完了停在那邊。”段青深指了下加油站出口通道側邊的停車位,那確實看不見,被自助洗車的大機器擋著。
梁願醒“哦——”了一聲:“難怪呢,你開挺快啊,我覺得我騎車已經竄得夠快了。”
說完,前邊加完了一輛,雪弗蘭跟著往前挪,梁願醒也蹬著地往前沽湧了一截。
“我沒開多快。”段青深有點不好意思,咳嗽了一下,眼神閃躲。
梁願醒的頭發在頭盔裡壓得亂七八糟,臉上也有頭盔的壓痕。他隨便撥弄了兩下,彎著眼睛笑起來:“等我一下啊,我也加油。”
“好。”段青深示意了下手裡的兩罐飲料,說,“你喝咖啡還是運動飲料?”
“飲料吧,謝謝。”梁願醒接過來,擱在摩托車頭側邊的飲料架上,還是疑惑,“究竟為什麼你會比我先到呢?”
他都這麼問了,段青深有個比較明顯的鼓起勇氣的吸氣動作,說:“我跟錯車了。”
“啊?”
“把另一輛摩托認成你了,那人騎得挺快的,我怕跟丟了,就……”段青深苦笑了下。
“噗呲。”梁願醒沒憋住,他話還沒說完就笑出聲了,接著問,“你沒超速吧?”
“沒有。”
“那就好。”
梁願醒加完油,車騎到段青深的車旁邊,兩個人開始琢磨剛從加油站便利店裡買的藍牙對講。
這是個800米範圍的對講,考慮到梁願醒頭盔裡已經有個藍牙耳機連著手機了,所以他們買了個能扣在頭盔下緣的款式。
“是這麼弄的嗎?”梁願醒把頭盔戴上,按了下對講,問,“我這麼說話你能聽見嗎?”
段青深無奈:“我就站你對麵……”
“也對。”
重新出發,有了對講機後旅途輕鬆了很多。
梁願醒:“test!”
段青深:“聽到。”
這個對講很輕便,半個手掌心大,觸碰感應式說話的,檢測不到人聲後就自動休眠。
還是梁願醒騎在前麵,段青深跟著。打從民宿出發到這裡已經行駛一百多公裡,十月天暗得早。
“靠近鎮江找個地方落腳吧。”段青深說,“明天早點出發,可以嗎?”
“可以呀!”梁願醒的聲音摻著風聲和對講的電流聲,“我忘記問你了,你到山東做什麼?”
“同學結婚。”
“哦!你去吃席。”
“我去給他們拍點照片……順便吃席。”
聽見他要拍照片,梁願醒來勁兒了:“你一個人拍嗎?需要我幫忙嗎?我會打光會圖,我還有台相機!加一個70200的變焦鏡頭!”
段青深扶著方向盤倏地笑了,看著前邊快樂的摩托,清了清嗓子:“限速60,減速。”
“哦。”
“你沒事兒的話可以一起。”段青深說,“剛好我……我沒相機用。”
“啊?那你要是沒遇上我,你怎麼辦?”梁願醒的聲音和他人一樣,乾淨清爽,和獵獵風聲一起從對講裡飄出來。
傍晚天地晦暗,他看得見摩托車的尾燈,聽得見梁願醒的聲音。忽然間真的在想這句話。
要是沒遇上你,我怎麼辦。
可能昨晚沒地方過夜吧,也可能永遠都不知道,原來自己拍的照片會有人這麼喜歡。
大部分當代年輕人的頒獎台是:設為頭像、設為聊天背景、設為朋友圈背景、設為屏保。
《去西北》是段青深失去相機前的最後一張作品。他沒想過有任何人會記住他,更沒想過會有人會為了那張照片,要從西湖騎到西北。
他迄今為止的人生沒有被這樣純粹的欣賞的眼神注視過。
父母常常把“作用”和“價值”作為觀看他作品的開場白用詞,最後以“還是學業為主,彆太分心了”收尾。
“喂喂?”梁願醒沒聽見回音,“test!test!”
“在。”段青深說,“我要是沒遇上你,就現買一台。”
“哦……”梁願醒略感失望,原來也不是多重要的事情。
“傾家蕩產買一台。”段青深補充。
“哈哈!”他又開心了。
這條路是國道104京嵐線,全長兩千六百多公裡,連接著福建和北京。他們的行程是穿過江蘇抵達山東半島的一個海濱城市。今天從京嵐線拐上宜金公路路過吉渡橋的時候,段青深降下車窗,讓北乾河的秋風撲進來。
和風聲一起湧入車廂的,還有不遠處那輛摩托車發動機的轟鳴。
距離鎮江市區不遠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
十月的蚊子比盛夏的更毒,麵館天花板的燈罩裡,蟲屍遮了一小塊光,還有些飛蟲在裡麵亂蹦。店裡牆上掛著滅蚊燈,偶爾劈啪一聲響。
段青深從麵館收銀台走回餐桌的時候,見他仰著腦袋,便也抬頭順著他的視線看。
噠。段青深把冰鎮可樂放在他麵前。
“謝謝。”梁願醒說。
“看蟲子呢?”段青深在他對麵坐下,問道。
“為什麼飛蟲會死在燈裡呢?飛不走嗎?”
“不知道。”段青深搖頭,“可能等蟲子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烤乾了吧。”
麵館的門頭牌子就是耿直的“鎮江鍋蓋麵”,裡麵六張長型餐桌,每張桌子上一瓶醋和一罐油潑辣子。
油潑辣子的容器看上去用了很多年,因為梁願醒把蓋提起來的過程中有著不小的阻力,蓋和罐身已經被厚厚的油粘黏在一起。
“哇。”梁願醒看著裡麵紅彤彤的辣椒油,以及迸發出來的香辣味道,發出感歎,同時吞咽了下。
剛好,麵館老板端來他們的兩碗麵,秋夜裡熱騰騰的湯麵,富有層次感的香味撲麵而來。梁願醒剛舀起一大勺辣子,段青深立刻看向他。
“飲食清淡點,傷口還在恢複。”
梁願醒震驚地抬眼:“可我舀都舀了。”
他很希望辣椒會說話,說一句我來都來了。
“那就放我碗裡。”段青深無情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