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傳來,正坐在街道辦大廳等待的中年男人聞聲抬頭,忙不迭地起身,伸出一手。
“你就是周清麼?幸會幸會。”
男人頗為鄭重地握了握手:“我叫吳世安,吳建國的兒子。我爸總給我打電話提起你,說是你一直陪他下象棋,對他相當照顧,我就想著怎麼也得來見見你,當麵感謝一下。”
他穿著一身普通的便裝,一眼看上去沒有多少特彆之處,但說話時那沉穩的口氣和握手時的姿態處處都透著成功人士的氣場。
“不必客氣。”周清笑道,“我也隻是與令尊誌趣相投,打發打發時間罷了,照顧談不上。”
無功不受祿,他和吳大爺下棋確實隻為了打發時間。若要說照顧,那恐怕隻有是幫老人家治療了一下低血壓。
“小兄弟太謙虛了,你這次可是幫了我大忙。”
吳世安道:“不瞞你說,我平時生意忙難得回家,前幾年還好,這兩年我爸年紀也大了,光靠護工照顧也放不下心,多虧有你們街道辦的人幫忙看著,我想著要不給你送點煙酒或者米麵,或者你有什麼其他需要的”
“你站在這裡已經表明了謝意,多餘的布置就不必了。”周清放開他的手,“順便,這枚骨韘成色不錯。”
吳世安微微一怔,下意識看向自己的手。他的右手大拇指上套著一個淺褐色的指套,從側麵來看是個梯形的樣式,前低後高,表麵勾勒著些許獸紋。
在一般人看來,這隻是個造型有些奇特的戒指,能認出它是扳指的人極少,而像周清這樣能叫出它的準確古稱“韘”的更是鳳毛麟角。
“小兄弟看得出這東西的來頭?”吳世安眉梢微挑,話音也不由得正了幾分。
“看樣式是漢朝的獸紋象骨韘,不過紋路照當時有些區彆。”周清看了一眼那枚骨韘,“如此看來,這應當是魏晉之後的東西了。”
“小兄弟好眼力,這的確是出自南北朝時期。”吳世安道,“這算是我淘來的小玩意,你喜歡這類東西?”
“的確有幾分興趣。”周清點了點頭,嘴上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隻是看向那骨韘的眸光略微深了一分。
他入道初期的幾百年都以散修身份遊曆人間。在他記憶當中,那隻是個略微有些久的亂世,後來才知道那幾百年的名字叫作魏晉南北朝。
那是個民不聊生的年代,天驕大能爭鬥如同豬狗,人世間王朝往往持續數月便要易主,背後的各宗各派自然也如同乾燥的火藥一觸即炸。
身為一介無門無派的散修,當時他自然也免不了沾上幾次爆炸。某一次他機緣巧合觸碰了一個靈寶,不過幾日便引來了十數個宗門,其中有覬覦寶物的貪婪者,有狹路相逢的爭奪者,也有試圖以勢壓人的霸淩者。
後來那些人都死了。
欲免於殺,必先殺人。這是那幾百年間唯一的法則,饑民搶食如此,王侯爭權如此,修者生存亦如此。
那時他一度陷入殺伐漩渦當中無法自拔,行事日益激進,甚至直接或間接地導致了幾個宗門和王朝的滅亡,積累下的業障他後來花了數百年才完全消除。
許多年後他看了後人寫的史書,這才知道原來那幾百年間不僅有血流成河與生靈塗炭,也有王羲之和謝靈運。那些與他爭鬥的邪修也曾被人意外目睹,一個叫作陶淵明的隱士因他們而寫出了一篇傳承千年的佳篇,名為《桃花源記》。
引發修仙界腥風血雨的存在,在凡間文人的筆下卻成了人間仙境,曆史的奇妙之處不過如此。
“沒想到啊,你看著年紀這麼輕,對史料和古物能有如此了解,真是人不可貌相。”
一番閒聊結束,吳世安思索片刻,忽而又道:“既然如此,你對古玩集市有沒有興趣?”
“集市?”
“是的,一個主打各種偏門古玩的小集市,地址就在西市那邊,不定期召開活動,主要就是鑒賞各個時期的古董,當然,也包括一些合法範疇內的買賣。我手上這枚就是通過這個淘來的。”
吳世安道:“那個集市的主辦方我剛好認識。如果你有興趣,我可以給你介紹介紹,也算是同好交流了。隻望小兄弟以後還能多關照下住在這的家父,我這常年在外,有些時候實在是遠水難解近渴。”
他把此行的目的藏在了話的結尾。
雖然麵前的人隻是個街道辦小職工,但周清畢竟和自家老人走得近,作為多年的生意人,他的習慣是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發展的人脈。
“所以,小兄弟意下如何?”
吳世安擺著一副恰到好處的誠懇神色,注視著周清的反應,就見對麵這個年輕人略微沉吟,最終點了點頭。
“聽起來還蠻有意思。”周清頷首道,“等我有時間就去看一看吧。”
“沒問題。”吳世安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那咱們先加個微信。等那邊有活動的時候,我第一時間通知你”
幾分鐘後。
一輛豪車開出街道辦門前的小路,很快消失在道路儘頭。
大廳內,周清看著手機屏幕上新顯示出的一個好友,若有所思。
對於壽命不足百年的凡人來說,過去的一個個王朝隻是書本上的曆史,但於他而言卻如同人生中遍曆的一座座城。
便如魏晉南北朝,就像是少年時代居住的老家,窮困、破敗、偷盜奸娼頻發,實在不是個好地方。隻是在多年後偶然瞥見一枚包裝老舊的劣質泡泡糖時,也會不由得多看兩眼,繼而想起記憶中老家彌漫著灰塵味的超市,想起那超市的貨架上也曾有過這樣一顆糖。
方才吳世安手上的骨韘就像是那顆泡泡糖。
比起血雨腥風的前半生,他更喜歡如今這屬於凡人的平靜生活,但偶爾嘗一顆來自過去的糖果倒也不錯。
他將手機收進兜裡,準備回辦公室收拾東西,走到一半,沉眠的靈性忽而有所悸動,他抬起頭來,瞥向流雲翻卷的天邊。
似乎有些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