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山全綠了。
山野菜正茂盛,春筍卻不如前一陣子好賣了。
薑竹一大早背著竹簍走小道下山抄近路去趕早集,賣到早集快散,才將一筐筍全賣完。
圖鮮的人家已經吃了一陣子筍,這時節專挑著鮮嫩的野菜買,節儉的農家更是把嫩的野菜尖尖賣了,自家吃賣剩下的,上山就能挖到野菜時,絕不會為了吃菜掏一粒米、花一分錢。
現下倒是筍乾好賣些。
趕集、草市都有人收。
薑竹背著換回來的雜糧、醃蛋,還有一點兒明天給山神上供用的點心、一包鹽悶頭往回走。
明天是山神的誕辰,附近村子和鎮上的居民都會去山上趕廟會,集市肯定沒什麼人,背竹筍去廟會賣太沉了,也太遠,薑竹思索著這幾天就不下山賣筍了,去後山挖些野菜,再做些笸籮、席子曬筍。
正好他前一陣子一直忙著做采茶用的小竹筐,還沒怎麼挖野菜。
“竹子趕集回來啦?”
“嗯。”薑竹的思緒被喚醒。
坐在村口搓麻線的老人朝他打招呼,其他人也紛紛轉頭看他,薑竹忍不住抓了抓舊背簍的綁繩,生硬地點點頭,加快了腳步,貼著山腳,從小路上山,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從小路上山,穿過一片荒草坡,就到了竹林。
看到竹子,就到“家”了。
儘管居住的房子在半山腰,還要再爬一陣子山,但進了竹林,幾乎就不會再遇到人了,這片竹林與他的名字一樣,是屬於他的。
薑竹又疾走了一陣,漸漸放緩了腳步。
今年的新竹正在長大,不及時砍掉,一不小心就從筍長成了翠綠的竹子,每走幾步就能看到筍殼未脫卻已經四五尺高,很快就能脫離筍態,變成竹子的竹林新成員。
走過一個小坡,起伏的地形猛然一矮,腳下土地也變濕潤了些,薑竹繞過一根剛冒出地麵的小筍,卻踩到了凸出一塊兒的竹鞭上,“哢”的一聲,又像“啊”的一聲,薑竹下意識連忙抬腳,挪開的草鞋下,隻有堅硬結實的竹鞭和被地麵淺淺的溪水滲透潤濕的老葉。
無論哪個,即使被踩疼了尖叫,應該也是哢嚓沙沙聲才對呀。
薑竹還沒想明白,忽然又一道很輕的吸氣聲。
輕得像道幻覺似的。
不是竹雞,不是蛇,也不是什麼會光顧竹林的動物能發出的聲音。
他下意識摸向彆在腰間的彈弓,餘光卻瞥見淺淺的溪水在斑駁的陽光照耀下搖晃閃動。
冒出地麵僅有不足半指高的溪水,被陽光照得像跳舞一般閃閃發亮,比夜晚天上的星河更亮,更奪目。
而比發光的溪水更奪目的,是兩手撐在地上,以一個十分慵懶的姿勢後仰著坐在溪水邊的年輕人。
他戴著頂奇怪的圓帽,要掉不掉的,露著大半截胳膊,背著奇怪的大布包,手上裹著更奇怪的東西,胸口起伏,半張著嘴巴,很放鬆,又十分痛苦地喘息。
薑竹想,他聽到的吸氣聲和奇怪的聲音就來自這裡。
果然,那人撐著地麵的手又按斷了一節細小的枯枝,發出輕微的“哢”聲。
穿林的細風吹過,搖動頭頂的竹葉,遮在他臉上的陰影被風吹漏出一塊縫隙來,如柱的光波穿過竹葉的網照到對方的臉上,隨風飛快地劃過,從眉眼到鼻尖,又滑到眼角,忽得,照出一個閃耀的光點,又沒了。
薑竹呆在原地。
忽然,對方的眼睛朝他這邊轉過來。
薑竹猝不及防和對方撞上了視線。
他下意識後挪了半步,終究是踩著了剛剛特意躲閃的筍,發出哢嚓和吱扭聲。
那人看見了他。
薑竹不知怎麼臉卻忽然紅了。
他窘迫地在原地踟躕了半個呼吸,背著筐,走向那“發光”的怪人。
走近了,薑竹確定,他看到的“亮斑”果然是這人臉上的一滴水,隻是不清楚是汗水還是淚水,這麼一會兒,已經從水珠變成了一點兒痕跡。
也看清了這人裸露的胳膊、脖頸和五官。
白皙,俊朗,儀表堂堂,眉眼勾人,一看就是大戶人家養尊處優的少爺。
絕不是他們薑家村會出現的人,他去縣裡看舅舅,都沒見過這樣精養的少爺。
薑竹隔著兩步和小溪盯著他和他被卡在石頭間,極其不自然的右腿。
石頭和周圍的土毫無破壞痕跡,從石頭上的水痕苔蘚看,少說有十數年沒挪過窩,如果沒記錯,薑竹想,他以前在這邊砍竹子挖筍還在這塊兒石頭上坐過。
可是,這樣的石頭是怎麼把對方腿卡到下麵去的?
還那麼嚴絲合縫?
這是誰?
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沈青越倒了大黴。
人生第一次徒步,精挑細選,選了個風景宜人的好地方。
不想遇上了局部泥石流。
跑都沒來得及。
被泥石流吞沒的時候,他腦海中隻剩下一個想法——他該留封遺書的。
可是如果寫了遺書,他爸,他媽,他妹妹,是不是會認為他想自殺?
才剛剛辭職回家照顧親孫子的阿姨肯定也會內疚自責吧?
理性而言,他隻是有死的可能性,誰出門徒步會寫遺書呢?
感性而言,他是該留封遺書的,至少,不見麵也能有個文字形式的正式道彆。
他沒什麼大用的一生,就這麼短暫而並不光榮地結束了。
失去意識前,沈青越想,早知道還不如去滑雪。
雪崩總比泥石流來得浪漫一點兒。
再次清醒時,沈青越是被疼醒的。
整條右腿都在疼。
腳腕有種撕裂的生痛,大概是扭了或斷了。
小腿到膝蓋是種血液不通的憋悶痛感,像是手指纏膠帶太緊又太久,那種血液不通的那種又憋又脹的痛感。
他想看看是怎麼回事,隻不過稍微動了動,就疼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艱難地坐起來,發現腿卡進一塊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但縫隙很窄的石頭裡了。
就是這塊兒把他死死卡住的石頭造成他血液不怎麼流通。
沈青越緩了好一會兒,才漸漸適應這差點兒把他二次送走的疼痛。
他是真的受不了一點兒疼。
他爸和阿姨沒冤枉他。
回想他到目前為止的人生,堪稱標準的溫室嬌花,除了小時候發生過兩次意外,差點兒死了,剩下的時間,最大的疼痛無非是輸液紮針。
那兩次瀕死他自己其實沒多深的印象,不知是因為年紀小,還是大腦自動屏蔽了,他真不怎麼記得。但是針頭紮進皮膚的痛感一直是清晰可辨、痛徹心扉的,而現在,他的腿,比從小到大紮的所有的針集合在一起還疼。
疼得沈青越沒忍住,當場就飆了幾滴生理淚,呼吸都不順暢了。
沈青越扯掉了口罩,艱難地保持右腿不動,努力弄清楚現下的情況。
他清晰地記得他徒步的地方是一片原始的樹林,可現在怎麼頭頂、四周全是竹子?
背包還沉甸甸地在後背,身上的衣服和徒步時一樣,除了鞋底有泥,褲子被溪水浸濕了,身上還是乾燥的,而且還挺乾淨。
那麼,就更加不對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