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師傅舉高腕燈,說你好好看清楚,它是什麼。
我強行克服恐懼,逼自己睜眼,才看清了那隻怪獸的全貌:
鹿角、蛇身、鳳眼、魚鱗。
——這分明是一條龍嘛。
準確說,一條木雕的龍。
龍是中華民族的象征和最重要的文化符號,早在8000年前遼河流域的興隆窪文化中,就已經出現了豬首蛇身的龍。隋唐時期,龍被認為是通天神獸,“木龍”諧音“墓龍”,也是常見的鎮墓獸之一。
“師傅,我可不覺得它是鎮墓獸。”我心想,既然是鎮墓獸,就該乖乖守在墓裡,這條木雕龍怎麼還能自己移動?還一個滑鏟跟我玩臉貼臉?
“沒錯。我感覺它長得太醜了。”齊師傅也打量幾眼,麵帶嫌棄,移開視線。他說,木雕對匠人的雕刻技術和繪畫技藝都有極大的要求。這條木龍的線條粗獷而不流暢,比例奇異而不美觀,大概率出自市井,而非宮廷。如果哪個雕刻師敢把這種玩意兒獻給皇上,肯定喜得九族消消樂。
“師傅,您對雕畫方麵還有研究呢?”
“稱不上研究。但略懂一點講究。我們中國龍的形象直到宋朝才基本定型,宋人羅願在《爾雅翼》中總結龍的形象:角似鹿,頭似駝,眼似鬼,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魚,爪似鷹,掌似虎,耳似牛——這叫‘九似’;又將龍身分為三部分,依次是首至膊,膊至腰,腰至尾。每部分比例都要嚴格保持一致——這叫‘三停’。後世廣泛遵循這‘三停九似’畫龍之法,你按這法畫出來的龍,它看著就順眼。”
“但它是唐代的龍嘛,不必拘束什麼宋元明清的‘三停九似’吧?”我分析說,這應該就是唐朝畫龍的特色。隻不過我們現代人很難理解古人審美。
整條龍給我第一印象是,飄逸不羈。
龍身蜿蜒曲折,竟像隻細長的海蛇。從龍頭位置,我還能隱約看見它背部有魚鰭,以及兩隻祥雲纏繞的翅膀。底下四腳也不是鷹爪,而是麒麟一樣粗壯的獸蹄,高高撐起這個四五米的龐然大物。
我並不質疑這座木雕的繪畫與雕刻技術。僅僅是我視線所觸及的一小塊龍額,就采用了浮雕、鏤雕等多種複雜的木雕技法。儘管距今已有千年,它的龍眼依然活靈活現,居高臨下盯著我們這群入侵者,仿佛下一秒就會發出震天咆哮。
如果如果這種手筆都算幼稚,那我不敢想象,到底什麼樣的大師之作才能入齊師傅的法眼?
“是啊,也就這一雙龍眼,雕得還算湊合。徒弟你呀,怕是沒見過好東西,沒見過‘八極恣遊憩,九垓長周旋’的真龍!”齊師傅手指著木雕龍,說,您也彆怪我說話重。我年輕時候也是乾國安這一行的,曾經有個姓盛的朋友,拜托給我幾幅民國龍畫,讓我安全護送到法國盧浮宮,再完璧歸趙。據說要去什麼國際美術展覽,為國爭光。那些龍畫得是真好。不敢點睛眉,一點九霄動風雷。所以我現在是黃山歸來不看嶽,除卻巫山不是雲了。
得,就數您老人家有品味。我隨口敷衍幾句,抬腳就要繼續走。
不成想,齊師傅還站在我身後,還緊緊摁住我的後腦勺,說你彆亂動。
——你再仔細看一看,這條木龍還有哪裡不對勁?
我隻好眨眨眼,更加細致察看一番。可這一看,我竟發現:修長的龍身上麵似乎還纏繞著一根細線,粼粼閃光。
等等,這是百米深的海底,我們又困在一座墓穴裡,何來陽光,何來反光?
這是緙絲。齊師傅一邊壓低我的腦袋,一邊壓低他的聲音,說緙絲興於唐、盛於宋,傳承至今。這龍雖然雕的不咋地,但內部機關不容小覷。古代工匠在製作整座木雕的過程中,故意在每片龍鱗下方都埋進了緙絲。讓它們像筋骨血脈一樣,貫通龍身。
此外,龍體表麵也織著絲線。它們纏繞、搭連、繃直在木雕外部,如蛛絲般透明,隱蔽性極好。古代人沒有我們現代手電筒等照明工具,隻能靠昏暗的燭光,又置身一片漆黑的墓室裡,僅憑肉眼根本無法察覺細密的絲線。一旦有人試圖觸摸、移動這條龍,立即會觸發機關。而且最致命的是,絲線機關可不像金屬機關那麼容易腐蝕。俗話說,中華緙絲,千年不壞。
齊師傅揉了揉我的腦袋,似在安慰。
沒關係,徒弟你千萬彆亂動,就靠在這條大龍上麵休息休息吧。因為這道機關的命門,正好點在你的眉心。
他話音落,我終於看清了那一根閃亮的絲線。而它的左右兩端,居然分彆連接在木龍的左右頸側——絲線中間正好緊貼我的額頭。
通過眼角的餘光,我清晰看到木龍的左右兩側還各有一小塊龍鱗,已經被絲線牽動著翹了起來。這很明顯已經觸動了機關。
木雕剛剛應該就頂在石門後麵。石門一開,木雕就順理成章地滑出來,與我近距離接觸,我的額頭也隨之頂住了那一根絲線。
可以想見,假如沒有齊師傅阻止我,當我向後仰躲,中間絲線受到的壓力會瞬間消失,左右兩片小龍鱗也會複位。
機關必然被觸發。
我已經消退的恐懼感又順著脊梁骨重新爬回來了。
我並非害怕觸發機關,我隻是覺得不可思議:居然還有我感受不到的機關?小時候我觸覺太過敏感,總有人開玩笑,說我真是皮膚嬌嫩的豌豆公主,鋪了七層被子也能感覺出來底下的豌豆。
可這根絲線竟然如此細微輕柔?都貼我額頭上、貼我臉輸出了,我還察覺不到?
師傅你您,您又是怎麼知道這有機關的?我的身形瞬間僵硬。
如果說第一道門遭遇的伏水機關我還能猜出個大概,這種精巧的絲線機關我更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孩子,我走過的墓,踩平的機關,可比你進的局子還多。齊師傅毫不謙虛地笑了笑。
那,如果我不小心觸發了這道機關,又會怎樣?我該如何應對?我儘量少說廢話,節省體力。
但我隻聽齊師傅笑了兩聲。他說,他從來沒有招惹過這種機關,所以他也不知道,觸發後具體會有什麼後果。
如果咱們運氣好的話,裡麵可能會發射什麼機關暗器,但曆經千年,機關早就腐蝕了,無法啟用;如果咱們運氣差的話,也可能會從龍鱗的縫隙裡鑽出什麼東西,放出什麼無色無味的有毒無機物質,這些可沒有保質期。對我們也有殺傷力。他慢悠悠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