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縣,沙市鎮。
臨近年關,氣溫依舊處於冰點以下,前陣子才下過一場大雪,直到今個兒依舊沒有化開,沙市鎮內所有房屋的屋頂上,都壓著一層厚厚的白雪,遠遠瞧過去一片銀裝素裹,不過沙市埠頭和鎮內道路上的積雪卻早就清理乾淨了。
欽差大臣僧格林沁和護理荊州將軍官文還有湖廣總督張亮基這三個大員,此刻就憂心忡忡地站在沒有一點積雪和冰凍的碼頭上,看著一條正在慢慢靠近的,懸掛著“曾”字大旗的官船。
“王爺,卑職和張製軍來迎也就罷了,您可是郡王,還是領侍衛內大臣和鑲黃旗蒙古都統,親自來迎曾滌生的阿瑪是不是有點過於隆重了?他即便抬了旗,也不過是個旗丁。要不您先去鎮子上的守備衙門歇著,這裡有卑職和張製軍就行了。”
說話的是護理荊州將軍王佳官文,他是正白旗包衣奴才,根據鹹豐的諭旨,曾麟書、曾國藩父子俱隸籍鑲黃旗漢軍。
鑲黃旗漢軍比正白旗包衣高級,官文又是護理將軍,本身的官職還是荊州八旗駐軍左翼副都統,親迎鑲黃旗漢軍的團練大臣和大臣之父,好像還說得過去。至於張亮基他是漢人嘛!
可僧格林沁是王爺,還是鑲黃旗的都統之一!都統親迎旗丁這就相當於一大公司總經理站大門口親自迎接一個看大門的大爺,怎麼看都有點過於隆重了。
僧格林沁搖了搖頭,苦笑道:“長毛正在漢陽、武昌整備船隻,操練兵丁,還到處高價采購馬匹本王擔心他們會在年後春汛之時沿漢水北上,先取襄陽,再犯中原!”
“啊,那我大清豈不是”
“不至於吧?”
官文和張亮基都倒吸一口涼氣兒。
現在襄陽的防禦非常空虛!襄陽本是湖北提督衙門的駐地,湖北提督的督標三千人就常駐襄陽,可是之前雙福從襄陽出兵,已經將這三千綠營兵中還能打一打的一千五百人給帶走了。現在隻剩下一千五百老弱和賬麵兵怎麼擋得住如狼似虎的長毛兵?
那幫發癲的長毛是怎麼抬著洪秀全的“小房子”衝鋒的,官文可是這輩子都忘不了!
僧格林沁歎了口氣,壓低聲音道:“現在湖北的八旗兵、綠營兵都垮得稀爛,也隻能依靠湘湖團練守襄陽了,襄陽可萬萬不能丟啊!”
站在僧格林沁另一側,身材矮胖,有一張麵團子臉,表情恭順的湖廣總督張亮基馬上接過僧格林沁的話兒,拍著胸脯保證道:“王爺放心,下官過完年就把督署遷往襄陽,下官已經和左季高說好了,他會派出高字五營到襄陽協防。”
僧格林沁點點頭,總算是露出了一些安心的表情。
這個時候,載著“曾麟書”、曾國藩父子的官船終於靠上了沙市碼頭,而僧格林沁、官文、張亮基原本陰著的麵孔一下就轉了大晴天兒。然後三個笑盈盈的滿清大員就看見曾國藩這個“大孝子”扶著一個三角眼,大胡子,滿臉橫肉,膀大腰圓的老漢從船艙裡鑽出來了。
這老漢一看就是練過的,個頭還比曾國藩高了小半個頭不過和曾國藩還是挺像的,都有三角眼和大胡子,一定是親父子!
曾國藩也是一臉孝順模樣,“孝”的嘴角都有點抽抽了,還一邊笑一邊用三角眼惡狠狠地瞪自己的好學生黃世傑。
這個黃世傑大包大攬的時候看著挺靠譜的,結果給曾國藩帶來的“假爹”居然是他鵝塘黃家的一個團練教頭,是名叫武智勇的武秀才!
雖然年紀對得上,三角眼、大胡子也都有,也是惡人相但是“惡”的方向不一樣,曾國藩是“文惡人”,這貨滿臉橫肉,是個“武惡人”。而且這個頭也太大了,曾國藩站在他身邊看著好像是撿來的!
可曾國藩也沒辦法了,時間緊啊,實在來不及換爹了。
而且冒充曾國藩的爹是欺君罔上啊,一般人誰敢?也就是這個“武惡人”膽肥。
他不僅膽肥,還是黃世傑的心腹,還和太平軍有血海深仇——倆兒子和三個孫子都在道州分田分地運動中被殺!
另外,曾國藩的爹可是十七次府試落榜的讀書人,找個沒文化的可不行,而這個武秀才還是個文武雙全,寫得一手好字兒,很符合“十七次秀才試落榜”的人設。
所以這個“假父”,其實還是挺適合曾國藩的
看到曾國藩向自己投來感激的眼神,黃世傑也笑著上去,扶起了曾國藩那個“假父”的另一條胳膊,還笑著對曾國藩道:“老師放心,學生這一路一定會好好照看老大人的。”
曾國藩無奈一歎,吩咐道:“子英,你到了北京記得去拜訪你的師兄李少荃,在我的學生中,少荃最稱偉器。現在是亂世,正是他建功立業的機會,你替為師勸勸他,讓他不要在翰林院裡做文章了,長毛很快就要打到他的家鄉了,這是他的劫難,也是他的機會,一定要好好把握!”
黃世傑恭聲道:“學生知道了,學生到了北京一定會去拜訪少荃師兄的。”
上海,英租界,一棟位於黃浦江邊,剛剛落成的英式三層洋樓內,一個國字臉,鼻子又高又尖臉頰,兩側蓄著兩蓬大胡子的老洋人正捧著一份名叫《關於在中國發現魔鬼的秘密報告》在細細看著。
這老洋人名叫阿禮國,是英國駐上海的領事,現在的英租界就歸他管。
在阿禮國的辦公桌對麵,還坐著另外兩個年輕一些的洋人,一個四十多歲,圓臉,紅脖子,大腹便便,是個美國佬,名叫馬輝,是美國駐上海的領事,據說還在某個州的國民警衛隊中當過少校,特彆喜歡彆人叫他“少校”。
另一個三十多歲,身材勻稱,舉止優雅,是個法國佬,名叫愛棠,原本是法商利名字鐘表行的職員,現在是法國駐上海的領事。阿禮國正在看的《關於在中國發現魔鬼的秘密報告》就是他帶來的——那個圖喇嘛不僅把這份報告的副本給了恭親王,還派了聖尼古拉喇嘛寺的一個助祭,將報告帶到上海交給了上海的天主教會。而此時的法國剛剛從共和國換成了帝國,新鮮出爐的拿破侖三世高舉天主教旗號,自稱是天主教保護人,對教會特彆友善,所以上海的天主教會就把這份報告交給了法國駐上海領事愛棠。
而阿禮國、愛棠和馬輝少校這三位洋大人這段時間正在為太平天國的接連勝利而頭疼,難得有了一手資料,當然要湊一塊兒研究一下了。
雖然發現魔鬼這事兒看著有點荒唐,但是這三位洋大人現在也不能說“魔鬼”不存在啊!
他們都是拜上帝的,特彆是那個鐘表行職員出身的愛棠,原本法蘭西是第二共和國的時候他還不怎麼拜上帝,自打拿破侖大總統當了皇上,他一下就虔誠了,每個星期都去教堂拜上帝。
既然他篤信上帝是真實存在的,那魔鬼自然也是有可能出現在中國的
而那個美國紅脖子領事馬輝也是個喜歡拜上帝的,他是一個什麼長老會的信徒,也是每個星期都要去教堂拜上帝的主兒。而且美國那邊關於魔鬼的傳說可不少,他雖然不是真信其事,但很喜歡這方麵的故事,也不介意自己成為一個美國長老會信徒在中國戰勝惡魔的故事中的主角。
倒是阿禮國這個聖公會信徒有點想把這份報告扔廢紙簍裡——這明顯是瞎扯淡!
天降魔鬼,還是個牛角人身騎自行車的魔鬼那毛熊主教一定是伏特加喝多了才能寫出這樣的報告!
想到這裡,阿禮國就放下手裡的文件,望著眼前的法蘭西“小職員”和美國鄉巴佬少校,苦笑一聲道:“二位,關於在中國發現魔鬼的問題,你們怎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