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鬆了口氣,對著鬱儀輕輕頷首。
他本就是個聰敏好學的人,一個時辰的侍講很少能讓太傅挑出問題來。直至最後習字時被顧翰林挑出了幾個不端正的,以往這樣的事,都得要伴讀來替皇帝挨手板,顧翰林自然也知道皇帝的伴讀才出了事,便免了皇帝的一次懲罰。
哪怕是如此,皇帝臉上也沒有什麼笑容。
侍講結束之後,鬱儀跟隨著其餘幾位侍講一道走出文華殿的門。
日影偏移,殘雲的影子在簷上留下旖旎的陰影。
走下丹墀之時,恰逢張濯自文華殿外經過,他穿著朱紅的官服,映襯這紅牆金瓦,清雋疏朗,隻是眉心鬱鬱,有一抹倦色。
鬱儀叫住他:“張大人。”
張濯駐足,望向她時尚微微蹙眉。
鬱儀自袖中掏出一個紙包:“日前從朱雀街上買了這個清涼膏,下官偶有頭痛腦熱時便會塗抹在太陽穴上,前陣子見大人得了頭痛的毛病,也是昨夜才想起這東西,今日便拿來想著有機會交給張大人。”
周圍人來人往,偶爾也會有人望向這個方向。
見張濯接過,鬱儀道:“張大人是要出宮去嗎?”
“不是,我要去慈寧宮。”
“我與大人順路。”鬱儀一麵說,一麵擺出請的手勢,“一道去吧。”
張濯腦子裡一直在盤算著,頂替傅昭懷之後又該如何進行下一步,隻是前世的記憶就像蒙著一層雲霧,他但凡有半分撥開雲霧的念頭,便隻覺頭痛欲裂。這樣的考量與思慮太多,叫他臉色愈發蒼白。
他不喜自己用這幅樣子麵對蘇鬱儀,故而婉拒道:“我想起戶部還有事,隻怕要先去一趟戶部。”
猜他是有意避開,鬱儀也隻好點頭:“那也好。”
張濯踅身向西走,才走出一箭之地,雙耳便傳來一陣尖銳的鳴聲。
他扶住身邊的綠萼梅樹想要緩一緩精神。
梅永年說他壽數無多的事,張濯沒有同任何人說起,他自己也不想時時刻刻都記在心上,隻可惜這幅殘破的身軀無時不刻都在提醒他,活著比死要難多了。
便在此刻,一雙手伸過來托住他的手臂:“張大人當心。”
她本想往慈寧宮的方向走,可見張濯腳步有些不穩,才多留意了些。隻是張濯未免太單弱了些,屢次見他,他似乎總是病著。
“張大人是病了嗎?”
張濯和氣道:“天氣冷暖交替,我偶爾會病上兩日,不是什麼大事。”
他輕垂的目光落在鬱儀的手上,隔著衣料都能感受到溫熱的觸覺。
張濯有心不想讓話題落在自己身上,故而又道:“你今日來替陛下侍講了?”
鬱儀見他好些了,才輕輕收回手來。
“尚未,不過是跟著陛下一道聽顧翰林講《尚書》,太後娘娘的意思是等我熟悉了流程,每旬選兩日來替陛下講《春秋》。”
望著自己空蕩蕩的臂彎,張濯抿唇頷首:“這是好事。”
遲疑片刻,鬱儀還是說:“陛下似乎在為汪又的事情傷心。”
“流血和死人,都是會叫人傷心的。”張濯的神色已徹底恢複如初,他將鬱儀交給他的紙包拆開,從中取出那枚清涼膏。
縱然隔著蓋子,也依稀能聞出其中冰涼又蕭索的味道。
“太後會為陛下選新的右司諫。”他眼底帶著一絲漠然,“隻是,陛下傷不傷心,也不該是蘇侍講該關心的。”
他既已知道皇帝與蘇鬱儀前世種種,自不肯這一世重蹈覆轍。因而言語中有警告之意:“太後娘娘最忌憚的事也莫過如此了,若有朝一日連太後都有了不滿之心,蘇侍讀可不是要大禍臨頭?”
“好,下官記得了。”鬱儀斂眸,複又壓低聲音,“大人叫我取的東西我已經取來了,現下已經鎖好,沒有人知道。”
說的是廿州的黃冊。
張濯嗯了一聲,複又問:“你是因黃冊之事才來的?”
他攤開手掌,露出那盒清涼膏:“以此物為托辭?”
鬱儀越發覺得張濯此人性子古怪,就譬如此刻,她竟不知自己應該說是還是不是。
“也不是。”她道,“這是下官的一點心意,與公務不相乾。”
張濯眉間鬱色稍稍紓解:“關於陛下的事,我還有話要告訴你。”
他道:“你若想擇明主而追隨之,這不是壞事。但是太早、太堅定的站隊容易成為眾矢之的。”
鬱儀道:“難道除了陛下,還能有彆的明主嗎?”
張濯平淡道:“也許有,也許沒有。但是蘇鬱儀,留得性命好好活著,比彆的更要緊。”
她的名字從他薄唇內吐出,沒有半分旖旎的滋味,像是一番如老師般語重心長的囑托與叮嚀。
這種感覺既陌生又熟悉,宛如早已發生過千百次。
就在此刻,一道聲音自不遠處響起:“蘇侍讀,你在這啊。”
鬱儀聞聲回頭,說話的是皇帝身邊的小內侍,而皇帝本人,正站在五步之外靜靜地看著她。
他原本神情平淡,眼底卻在看見張濯的那一刻有冷淡劃過:“張尚書也在。”
鬱儀和張濯一道對皇帝長揖:“陛下。”
皇帝本有話要對鬱儀說,卻礙於張濯在,不得不強行按下。
“可是有什麼要緊事,讓兩位大人站在這風口上說。”內侍窺得皇帝神色,不由笑著問道。
張濯未開口,鬱儀已經平平靜靜地應答:“太後娘娘的意思是下旬起由下官為陛下侍講《春秋》,隻是下官入侍時間尚短,才疏學淺,這才來和張大人討教講義內容。”
皇帝點頭,又對張濯道:“張尚書先回去吧,朕有話對蘇侍讀講。”
“是麼?”張濯唇角勾起,巋然不動,分明沒有半分要走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