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濯今日沒打算留下這個活口。
從他走進詔獄裡的那一刻,便給汪又判定了死刑。
記憶中傅昭文便是死在了太平三年的秋天,除了黃冊案之外,也正是汪又四處收集了大量不儘不實的證據,隻想置傅昭文於死地。
幸而上天能給他重活一世的機會。
在抓捕汪又那日,張濯已親自將他家中的各類卷宗抄沒乾淨。
傅昭文亦不再是黃冊案的主裁官,張濯將他從這件事徹底摘離出去。
現在局中人,隻剩下了張濯自己。
鬱儀來不及思考張濯的動機,隻在目光所及之處搜尋著永定公主的位置。
角落裡擺著兩架屏風,屏風後是一口水缸。鬱儀看到了一片衣角輕輕動了一下,藏在這扇陳舊的屏風後麵。
永定公主。
除了她,又還有誰需要藏匿於此。
一定是有人刻意將永定公主藏於此處,不然她纖纖弱質,如何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藏身在此處?那又會是誰,是張濯,是皇帝?
另一邊,張濯已經起身走到了汪又身邊。
他如今已氣息奄奄,遍體鱗傷,幾乎看不出人形。
渾濁的眼睛望向張濯,隻用嘶啞至極的聲音說:“我要見陛下。”
張濯傾身至他耳邊:“你要見陛下說什麼?是要將欲加之罪加諸在傅次輔身上,還是將你協同舞弊之事供述出去?”
汪又顯然沒料到張濯對他的行跡了如指掌,他掙紮兩下,嘶聲道:“你這是汙蔑!你知不知道我是誰的人?”
張濯用隻有他們二人能聽清的聲音道:“我告訴你這些,是為了不讓你當個糊塗鬼,我知道你是首輔趙公綏的人,你這一切也都是得了他授意,那又如何呢?你想等他救你,對嗎?”
正在此時,有錦衣衛上前來對張濯道:“張大人,趙首輔正帶人往詔獄走呢,隻怕馬上便要到衙門口了。”
汪又聞言,眼中有喜色流露,口中喃喃:“天不絕我。”
張濯對著侍立一旁的錦衣衛淡淡道:“繼續用刑,刑死無咎。”
此言既出,四下皆驚。
這分明是取汪又性命的意思。
他帶著太後的諭令而來,無人敢不從。
“張濯!你好大的膽子!”汪又的聲音驟然變得絕望又驚恐。
廷杖入肉的聲音伴著嘶吼聲,聽得人膽戰心驚。
“堵嘴。”張濯道。
痛呼聲聽不到了,隻有痛苦的悶哼與皮開肉綻的杖責聲響徹在這方寸之地。
錦衣衛用刑,又有索命不索命之分。
這次刑杖顯然是取人性命去的,五杖之後,汪又已然發不出聲音,又十丈過後,掌刑的錦衣衛摸了摸汪又的脖子,掏出袖中短刀割下汪又的舌頭,回頭對著張濯道:“張大人,犯人受刑不住,已經死了。”
他手中還托著一個托盤,上頭擺著一團模糊的血肉:“咬舌自儘。”
人都死了,誰還在乎是真自儘還是假自儘呢?
也是此時鬱儀才發覺,這名掌刑錦衣衛劍眉星目,挺拔英俊,一身曳撒穿在身上,煌煌燈下自有一番消沉風流。想來此人便是劉司讚口中那位得到永定公主垂青的錦衣衛了。隻是他下手果決殘忍,杖杖見血,是和他相貌不相符的狠厲決絕。
張濯的目光落在這托盤上,神色冷淡:“寫進卷宗裡。”
正在此時,有小火者在門外高聲道:“趙首輔到——”
取人性命,從來都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張濯沉默地將手指擦乾淨,而後起身相迎。
轉過身的那一瞬,他竟看到了從始至終都站在門口的蘇鬱儀。
如此淋漓血腥的一幕不加掩飾地呈現在她的眼前,鬱儀的臉色有些蒼白,隻是那雙深眸,烏黑深沉,正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兩世的蘇鬱儀都不曾見過他如此殘忍乖戾的一麵。
絲絲縷縷的不安如同蔓長開的藤蔓一點一點將張濯裹挾。
他的心沉沉地墜去,墜向深深的瀚海,墜向無望的長夜。
雪滿弓刀。
那一刻,張濯害怕看見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像是一盞幽幽的孤燈,讓他幾乎無處躲藏。
侍立一旁的錦衣衛輕聲補充:“蘇侍讀是得了太後的口諭來的,說是要一份口供。”
“找個人抄一份給她。”
張濯沒再看她,起身向階上走去。一群人跟在他身後向外走,官袍獵獵,好不熱鬨。
詔獄裡除了一個看守屍體的錦衣衛外再無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