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押司聽聞章旭可能進京投奔陳襄,方才的氣焰完全已被打消。自己以為他的布局天衣無縫,但章旭一旦進京,以他的才學經過陳襄舉薦考上進士不是一件難事。
若現在將章家得罪慘了,他將來要麵對是一名官員的報複。而且以他對這個準女婿的了解,這人不可撩撥啊。
章實低下頭道:“押司,我與三哥確不知情,但此事千錯萬錯,都是我們章家的錯,我們兄弟二人認錯並非請你手下留情,開恩放過我們章家,而是真心誠意向你陪這個不是。”
聽了章實之言,趙押司神色稍緩,也是不得不稍緩,他現在必須要一個台階下,特彆在沒抓到章旭的時候,不可與章家扯破臉了。
章越也是點點頭,自己大哥果真是見過世麵的,這一番話說得不卑不亢。
一旁一直不敢吭聲的曹保正見章越一句話扭轉過局麵,當即精神一振。
他方才不敢作和事佬,現在不同了,要論調節氣氛他可是高手呢。
曹保正笑嗬嗬地道:“誤會解開了不是,押司,我看這章二郎也是性子沒定,這才一時糊塗,但事後必會明白。”
“趙押司你想這兩家婚約,是由兩家的長輩定下,哪有小輩一句就不作數的道理。這婚約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我保正替章家做主,隻要章二郎將來衣錦還鄉,兩家婚約如故,到時候押司省去榜下捉婿呢……”
趙押司打斷道:“多謝保正好意,但章二郎將來還鄉,我趙某人亦能腆著臉再求他再迎小女過門?章家趙家的情分,從章二郎逃婚起已是恩斷義絕。今日我隻要章家還三百貫嫁妝錢,賬目清楚即可。”
“那麼押司燒去我家鋪子這筆帳又如何算?”章越質問道。
趙押司聞言冷笑一聲道:“燒了就燒了又如何了?念及我與你先父兩家的情誼,給你幾句說話的機會,還以為我趙某人好說話不成?”
眼看氣氛又要糟,曹保正立即出麵道:“還請趙押司息怒。時至今日章趙兩家的婚約尚未解除。若婚約未除,兩家便是一家人,是否是這個道理?既是一家人有什麼不能坐下來談的?”
趙押司道:“章二郎不義在先,誰與他還是一家人?”
曹保正賠笑道:“那押司既說不是一家人,那也是章家無緣高攀。這女子改嫁,也是平常,押司必能得一佳婿。這本朝太後也是再嫁,不僅嫁給真宗皇帝,還稱製臨朝呢。”
保正所言乃劉娥劉太後,後世常拿她呂後與武後並稱。劉娥出身民間,且與宋真宗相好前,已是有夫之婦,然而卻成為太後權傾天下,有大臣曾勸她效武後,取代年幼的宋仁宗稱帝,劉娥擲書在地言‘絕不作此辜負祖宗’之事。
放在今天而言,她的一生可謂勵誌至極,女頻小說都不敢這麼寫。
曹保正舉了劉娥太後的例子,又道:“如今兩家再鬨下去,如何也是於事無補,反而於兩家名聲有害無益。趙押司此刻高抬貴手,旁人隻會稱讚你的賢名,於令千金再嫁也有好處。”
章越深以為然地點頭。
曹保正的話翻譯一下,就是這年頭不被退婚改嫁一兩次,哪裡好意思成為主角?現在問題的關係不是在退婚,而是在‘莫欺少年窮’!到時你女兒嫁個更好的,再來上門打臉或感激咱們的當年不娶之恩才是要緊的。
外頭看戲的街坊們心想,沒錯啊,你趙押司對前任親家都如此了,儘管錯在對方,但後任親家心底多少也會嘀咕啊。
但見趙押司冷笑道:“好個曹保正,按你這麼一說,章家退婚的事都能說成咱家的喜事了?”
“押司,這可萬萬不敢啊!”曹保正立即叫屈。
章實道:“至於我們章家有錯在先,該打該罰都認了,絕不會令押司無法於人交待。”
趙押司冷笑道:“憑曹保正一句話,退婚的事就這麼算了?殺人何須償命,賠個不是,再賠些錢就好了?”
僵在此刻。
章越故意向曹保正道:“保正啊!我有一事不懂,想向你請教。”
曹保正點點頭道:“三郎請說。”
章越道:“我二嫂如今還是我們章家媳婦,如今二哥不在浦城,又如何再嫁呢?”
曹保正道:“可以請令君下一紙判文,兩家義絕就是,棄妻在先是為不義,夫妻之情至此已絕。”
章越道:“可是保正,律法義絕七罪,哪一條是棄妻之罪?從未有夫不可棄妻,倒是有‘妻不可棄夫’之說。而今不如兩家坐下來一並向令君陳明,以和離為斷,如此縱不能稍稍彌補憾事,但如此說出去對於兩家的名聲而言也是好聽一些。”
“對啊。”曹保正眼睛一亮。
古代解除婚姻一般是由丈夫提出來,稱為休妻。義絕是夫家犯了過錯,妻不能休夫,隻能由官府來斷,稱之義絕。
律法上還是體現男尊女卑,拋妻衙門是不能判義絕,但棄夫卻是可以休妻。章家要在這點上咬死不鬆口拖著官司,你押司也沒辦法,但和離就不一樣了。
兩方坐下來,本著友好協商,以和為貴來解除婚姻。比如夫家雖對妻子有過錯,但未達到義絕七罪之一,同時也並非妻子的過錯,丈夫休妻如此,那就是和離。
保正會意出聲道:“不錯,章二郎逃婚已令兩家蒙受了莫大的屈辱,此事縱是拿出千金萬貫也難以挽回。事已至此,還請押司為令嬡將來考慮再三啊,和離傳出去好聽,對於將來令嬡再嫁也是有好處的。”
趙押司看著章越冷笑道:“好個奸猾小兒,你借著曹保正的口,與本押司討價還價不成?”
章越道:“不敢,隻是我與兄長二人無處容身,還請押司先讓我們在此寬住,有個片瓦棲身,或寬限則個,讓我們兄弟自行將此屋典賣,至於虧欠押司的錢一文也不會少。”
章實也道:“他日我章家再宴請本城名望值人,再由我們兄弟二人當麵向押司賠罪。”
趙押司左思右想道:“你先代你家二郎寫下放妻書,至於定貼也一並退來。”
“好好。”曹保正一臉欣喜,當下代章家兄弟答允了。
放妻書由保正草擬。
但見保正寫道:蓋說夫妻之緣,伉儷情深,恩深義重。論談共被之因,幽懷合巹之歡。
凡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結緣,始配今生夫婦。
……
願妻娘子相離之後,重梳蟬鬢,美掃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韻之態。
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彆兩寬,各生歡喜。
伏願娘子千秋萬歲。
章實代章旭
至和三年五月十六日謹立此書
……
看到‘一彆兩寬,各生歡喜’,章越不由釋然,原來這話的出處是在這裡,古人離婚也離得那麼爛漫,還祝福前妻重新找到美滿歸宿。
不過‘論談共被之因,幽懷巹之歡’就有些套格式了,自己二哥和人家可是啥事都沒乾呢。
長兄如父,眼下是章實主持一家上下。
於是他就替章旭簽字後。趙押司拿了放妻書在手,突眼眶微濕。這一刻他哪裡是令小兒不敢夜啼的趙押司,而隻是一個父親罷了。
“我苦命的女兒,如今與這望門寡何異?”趙押司捧紙嚎啕有聲。
“押司!青年才俊還多得是。”曹保正言道。
章實道:“押司,我們兄弟二人還要在浦城歇身,還望押司以後高抬貴手!”
眾街坊都道:“是啊,是啊,押司高抬貴手,兩家化解這恩怨吧!”
“此事就此揭過,好聚好散!”
趙押司轉過身去以袖拭淚,然後道:“就此揭過,也憑地容易了。”
“此事錯不在你們兄弟,而在章二郎,這賬本押司會找他算。此屋可暫留給你們安身,餘下的欠錢一個月內還清。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章家彆以為出了個讀書人就欺人太甚了!”
此時此刻章實幾乎喜極而泣道:“多謝押司手下留情!”
章越見章實如此不由心道,兄長太容易輕信人了,要是趙押司發現自己二哥沒有進京,難保不會出爾反爾。
左右爪牙都擎著火把,照得趙押司臉上陰晴不定:“搬!”
眾人動手開始搬運章家屋裡任何看起來值錢的東西,一旁有兩個賬房先生模樣的人邊寫邊算道:“破床榻一件。”
“破春凳一條。”
“破幔帳一頂。”
章越想了想轉身跑上樓去,從兄長書架上取了一本書兜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