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走來時,顏湘發現院裡似乎僅兩間有居住過的痕跡,一間是淩書瑜的臥房,另一間則是書房。
“這淩府的人怎麼那麼少?”顏湘疑惑,原以為隻是這院裡的人少,可她走出院子後,同樣沒瞧見幾個人影。
“我聽淩風說,先前府裡人更少,除了淩少卿,也就隻有管事、廚子和幾個小廝。”雲蘭解釋道,“因為淩少卿不習慣有人服侍,所以許多事情都是親力親為,但自打小姐住進來後,少卿擔心照顧不周,才又雇了幾個侍女。”
“原來如此……”顏湘若有所思。
“我覺得淩少卿真是個好人,有學識還不貪財,若小姐真嫁與他,肯定會幸福的。”
小晴始終保持緘默,但另外倆人也習慣了她沉默寡言的個性,遂並未在意。
三人立在木橋之上,望著水池裡遊動的錦鯉,忽然聽聞一陣風動,風浪撞散潔白的柳絮,引起一場彆離。
顏湘被飛絮擾得打了個噴嚏,雲蘭唯恐自家小姐受涼,便又扶著她回房去了。
在這通訊不發達的時代裡,閉門不出即少許多樂趣,可她如今又是個備受關注的病患,但凡透露點外出的想法便會讓各方如臨大敵。
對比她來到這兒之前的生活,當真是兩個極端,生活在原先那個沒有愛的家庭裡,就連生病也是件錯事。
她偶爾會出神地想:倘若自己在原來的世界已經身死,那有幾個人會難過呢?
因為從沒體會過“家”的溫暖,所以顏湘嘴上說雲蘭浮誇,心裡卻總情不自禁留戀被她關愛的感覺,理智又不許自己沉淪,擔心到了臨彆之日會萬分不舍。
可顏湘不知道的是,在無人關注的角落裡,這顆名為“不舍”的種子早已悄然發芽。
薄暮時分,顏湘穿著玉白絹質中衣,外披銀白底色翠紋披風,將長發隨意散在肩頭,神情專注,下筆輕盈。
餘光瞥見有人端著果盤靠近,顏湘便下意識張嘴。
對方愣了幾秒,隨即會意,用竹簽插起其中一塊喂給她。
“這桃子好甜,你們也嘗嘗!”顏湘滿足道。
那人不僅沒動,反而低笑起來。
顏湘這時察覺到不對勁了,抬眸對上淩書瑜笑意盎然的雙眼。
“先生?”
顏湘呆愣地回身,這才看到滿臉尷尬的雲蘭。
“我還以為是……”
“無妨,”淩書瑜仍笑道,“這是清州那邊送來的桃,你喜歡就好。”
他又將果盤遞到雲、晴二人麵前:“兩位姑娘也嘗嘗,彆客氣。”
談笑間,夜幕降臨。
“想不想出去走走?”
顏湘欣然答應。
淩書瑜手提燈籠,配合著她將腳步放慢,側耳細聽她的每句言語。
“先生這幾日很忙嗎?”
在淩府待了有段時日,顏湘見到淩書瑜的次數卻屈指可數,毫不誇張地說,她見果盤的次數都比見他多。
“是,在處理前幾樁案件的遺留問題。”
“那……我的事情,會不會對你們的仕途有所影響?”顏湘垂頭,儘管自己才是受害者,但在這封建的官僚時代,顏湘也不由得擔心自己會牽連旁人。
“不會。”淩書瑜直視她,“況且該害怕的人是他們,而不是你。”
“好。”顏湘綻開笑容,少女眼神明亮,就連天上的星光都黯然失色。
淩書瑜怔愣兩秒,而後移開目光,清了清嗓子道:“今日夜色甚美。”
“是啊,”顏湘對著夜空感慨,“很久沒看見這麼美的星空了。”
淩書瑜忽然想起,在被賜婚前,江逸寧曾向他稍微提過顏湘的過往:“雖然她從未在人前訴苦,但我能看出她過得並不開心。”
那時的淩書瑜並未多問。在他看來,私自打聽他人過往本就冒犯,何況還是悲傷的過往,倘若顏湘願意讓他知曉,自然會親口告訴他。
“往後還有很多機會。”淩書瑜將燈籠擱置,隨後又脫下外袍,細心疊好墊在石凳上。
顏湘也不扭捏,徑直坐下了:“那先生呢?你會時常觀夜景嗎?”
“平日公務繁多,鮮少有這般閒情雅致。”
“那先生也算是沾了我這個病患的光。”她開起玩笑。
“是,感謝阿湘。”淩書瑜也笑道。
顏湘首次聽到這稱呼,難免意外:“先生怎麼突然這樣叫我?”
“直呼名諱顯得生疏,隨世子那樣稱呼又擔心太過冒犯,思慮過後,我認為還是叫阿湘更妥當些。”
“其實隻要先生開心,想怎麼叫都行,我不介意的。”
分明已相識二月有餘,他們說話卻還這般客氣。
“此話亦是我想對你說的。”淩書瑜莞然道。
“我叫了那麼久的‘先生’,若要改口反倒不習慣了。”顏湘好奇道,“那你家人都如何稱呼你的?”
“我原名單字‘餘’,家裡人隻喚我‘阿餘’。”
“那後來怎麼改名了?”
“我六歲時遇上一場天災,之後便與家人失散,幸得恩師收養,恩師為我賜姓‘淩’,改名‘書瑜’,取‘謙謙君子溫如玉,秉筆直書誌淩雲’之意。”淩書瑜麵不改色,仿佛是在講述旁人的故事。
雖然早知他出身寒門,但顏湘從沒料想他還經曆過如此慘事:“抱歉,害你想起傷心事了。”
“無礙。”淩書瑜倒不甚在意,“不論是否提起,過往都真實存在。況且,有失必有得,我是遇到了恩師才得以改變命運,於我而言,與恩師的牽絆是比血緣關係更深的。”
“難怪初見之時,我便覺得先生身上的書香氣質如此濃烈,原來是從小接受熏陶啊。”顏湘試著活躍氣氛。
“往後若有機會,我帶你去拜見恩師。”淩書瑜笑道,“恩師是有名的書畫大家,我雖出自他門下,但畫技卻不及他萬分之一,你若能得他指導,必定進步神速。”
“好啊!”顏湘目光粲然,“先生的恩師是叫文鶴嗎?”
“不錯。”淩書瑜稍感詫異,“你如何得知?”
“我有幸見過文老先生的畫作,知曉他的風格,而先生的風格又與其相近,由此便猜出來了。”
顏湘捋了捋發絲,又難為情道:“實不相瞞,起初我還誤以為你是與文老先生一般大的老者。”
淩書瑜徹悟。難怪之前江逸寧總打趣他為老先生,且顏湘在拜師那日又如此驚訝,原來是這個原因。
他忍俊不禁起來,顏湘問他笑什麼,他便老實交待說笑她總認錯人。
顏湘想起今日誤將他認成雲蘭,故嗔怪一句:“哎呀,你不許笑了!”
歡聲笑語給原本沉寂的府邸平添幾分生氣,連帶著池中錦鯉也變得活躍起來了。
此時此刻,夜色雖深,心卻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