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發出響箭之後,部下經了一盞茶時分,方才彙集,若是早就伏下,怎能如此遲緩?”
聽得黃巢話語,千軍萬馬的目光已如霜刀雪劍紛紛攢射在他身上。所謂“千夫所指,無疾而死”,何況是黃巢麾下的百戰雄兵?
即這樣的壓迫力,亦令人幾乎要頃刻崩潰。
現在還能保持鎮定,朱溫也認為自己當真是個天才。
“這個解釋很不錯,我很欣賞這樣心細如發的少年人。”黃巢悠悠道,顯然並未放下對他的懷疑。
“在下一片真心前來投效,卻以忠見疑。鹽帥如此,不怕失天下人之心?”
“好得很,好得很。”黃巢拍了拍手:“你下麵是不是打算說,如果我再猜疑於你,你寧可當場自刎明誌?本座年輕的時候,也玩過這類的把戲。”
朱溫眼簾不由一垂。
對方竟預判了他可能使用的話術之一。
但黃巢仍抓不到實在的破綻,一切都隻是推測而已。
“豈敢。螻蟻尚且惜生,小子又怎敢在鹽帥麵前作此表演。”
這算是半句實話,朱溫當然能極好地表演,但這種事對他來說很累。
“你覺得你自己的布置天衣無縫,可惜終是太年輕。”黃巢道:“朱溫,你說你是徐州蕭縣人氏?”
朱溫恭謹抱拳:“小子出生於宋州碭山縣,但自幼喪父,便隨母遷至徐州蕭縣石林村落戶。”
黃巢續道:“而你的部下,本是你之前降伏的銅山盜匪,大寨在你家鄉的正東麵——那我有一個問題,你為什麼不在我軍兩日前經過你家鄉的時候,率軍前來投效,而是多此一舉,把隊伍拉到更北邊,來等待我的軍隊?”
朱溫心頭一凜:“這……鄉人不喜我所行,此事驚動家母,難免令她怨憤。鹽帥如有疑惑,遣人至我鄉中一問便知。”
這也是事實,朱溫的大哥和母親素來厭他浪蕩無行,聽說他在山裡做了山大王,抗拒官軍,氣得幾乎要與他斷絕關係。
“亂世之中,誰不憑鄉黨之力?便是強綁強拉,也要弄一夥舊相識給自己助拳。”
黃巢聲色陡厲:“讓本座說出真實原因吧。我軍規模,遠大於你,你覺得如我軍爭搶輜重陣亂,你亂殺一陣,雖能奪得不少器甲之物,更斬獲首級去向官府賣好,但想要一陣全殲、大創我師,卻是極難。”
“屆時我師不知你來曆,自然當做本地民兵,依你看來,多半會燒討一帶村落泄憤。你不欲家鄉被你牽連,遭受戰火,這才是你畫蛇添足的真正理由!”
朱溫感覺到自己的思維頃刻凝滯。
麵對黃巢絲絲入扣的分析,他已經難以繼續思考。
“來人!”黃巢叱氣如雷:“取吾的大夏龍雀寶刀來!”
身旁兩員衛士馬上抬出一口黑檀木盒,從中起出一柄無鞘長刀,奉到黃巢掌中。此刀下為大環,以纏龍為之,其首鳥形,刀鋒殷紅似血,森然欲噬人,仿佛囚禁著無數幽魂在其中,悲泣不已。
黃巢姿貌雄傑,不怒自威,手上再擎著這一口凶刀,威風更是直衝天際。
朱溫的部下們想要衝上去,不計代價救護頭領,卻被黃巢眼角餘光一掃,紛紛駭得動彈不得。
麵對越來越近的刀芒,朱溫心中不甘之餘,更有一種淡淡的落寞。
原來人世一場,也不過如此。隻要一分一毫的算計失誤,任你千般造化,轉瞬成空。
他已懶得再為自己辯解,但也不想閉眼,隻想著清醒到最後一刻。
並非嚇得呆愕,卻有種超脫般的麻木。
刷地一聲,血色刀芒如練橫過。
他終究是光棍地探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
頭還在。
寶刀嗆啷一聲,墜在地上。
一聲斷喝在耳旁如奔雷炸響。
“小兒輩何不取之!”
朱溫眼神驟亮,彎腰拾起寶刀,用綢子裹了負在背後,深深一拜,表情竭力保持著從容:“願為黃帥鞍前馬後,赴湯蹈火,生死無懼。”
黃巢悠悠道:“男兒泯不畏死,是好事。但不到最後一刻,亦不應放棄求生之意誌。”
“你因顧念桑梓,以致百密一疏。但若真的如此年紀,卻陰狠無一絲疏漏,我反而留你不得。賈詡、侯景之徒,不過為禍世間而已。”
“用此刀者,往往入魔,最終徹底喪失人性。然而於你而言,正可磨礪心性。這是我給你的見麵禮。若你哪天控製不住自己,用此物自刎便是。”
“你不必謝我,本帥敢留下你,是認為你有這個價值。不然的話,甚至不用我親自出手,這個亂世就會將你吞噬得無聲無息。”
壓力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充斥心田的輕鬆和欣喜。
朱溫發現,不知不覺間,汗水已經將他的後背打得一片濕透,沾染重衫。
他心中卻是被激蕩的興奮所充斥。
他的未來,便是那個“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世界。
不必再壓製自己,不必再做事隻用六分力,不必再生活在庸俗與無趣當中。
俊傑們的世界,英雄的競技場,如何不令人為之熱血賁張?
從小,他就如同仰望天穹的水中之魚,呆呆地凝視著那雲朵上霞光萬丈的世界。那裡有風虎雲龍,辰宿列張。
但這大唐,是門閥、公卿、藩鎮、牙兵的天下。他們把持著雲朵之上的世界,斬斷了天梯,隔絕了地天通。
如果沒有天生的名門血脈,再有才智的青年人,也隻能屈身在草莽的池澤當中。
而對於從小自命不凡的朱溫而言,想要一躍化龍。
那麼今天就是此生唯一的機會。